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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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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不错呀!人跟人要互相友好,上帝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我很高兴,你又跟我在一起了……” 我也暗暗地喜欢,模糊地感到自己跟永远不能忘却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了。在我的身边,那条狐狸脸的棕毛狗,带着善良的负疚的眼色哆嗦着。 “它要跟咱们一块儿过活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它要是愿意就由它,我拿面包圈喂它,我这儿还剩下两个呢。咱们在长凳子上坐一坐,我好象有点儿累了……” 我们坐在人家门口的长凳上,狗趴在我们脚边啃着干面包圈,外祖母又说了: “这儿住着一个犹太女人,她家里有九个孩子,一个比一个小。我问她:‘莫谢芙娜,你怎样过活呢?’她就说:‘我靠老天爷保佑,还能有别的什么盼头呢?’” 我靠着外祖母暖和的身体,睡着了。 生活重又飞快地紧凑地过去了,感想象一条宽阔的河流,每天给我的心灵带来新的东西。它有时使我神往,有时使我发愁,有时使我憋气,有时使我深思。 不久,我也想尽一切方法,巴望多有机会碰见那个瘸子姑娘,跟她说话,或是一声不响地跟她一起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只要跟她一起,就是不作声也是愉快的。她跟柳莺一样清丽,又会讲顿河哥萨克的生活,讲得很动人。她叔叔在那边油厂里当机师,她在他家里呆过很久,后来,她当钳工的爸爸搬到尼日尼来了。 “我还有个二叔,在皇帝跟前当差。” 晚上和放假的日子,居民都到“外边”去了。青年人跟姑娘们到公墓地去跳环舞,大人们上酒馆,留在街上的只有女人和孩子。女人们在门口,有的直接坐在沙土地上,有的占住了长凳子,大声地嚷嚷着,争吵着,说别人的闲话。孩子们打棒球、玩打木棒,玩“槌球”。母亲们瞧着他们玩儿,夸奖那些玩得好的,嘲笑那些输的。喧闹声几乎把耳朵都震聋了,这种快乐叫人难忘。因为“大人”们在旁边热心看着,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分外起劲,用特别饱满的精神和火一样的决胜心对待所有的游戏。可是无论玩得多起劲,科斯特罗马、丘尔卡跟我三个人中,总还是有一个人跑到瘸子姑娘面前去夸功。 “瞅见没有,柳德米拉?我一下子把五个圆柱全打出去啦!” 她温柔地微笑着,连连点头。 早先不管玩什么,我们三个总是在一起,可是现在我看出来,丘尔卡跟科斯特罗马老是变成敌对方,比赛灵巧和力气,常常闹得啼哭打架。有一次,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结果闹得大人们出来干涉,象对付狗打架一样,用冷水泼他们。 柳德米拉坐在长凳子上,用那只没有毛病的脚在地上跺着,打架的滚到她的跟前,她用拐棍把他们撵开,害怕地嚷道: “别打啦!” 她的脸色发青,眼睛失去光彩,象疯女人似的转动着。 又一次,科斯特罗马跟丘尔卡玩打棒子,输得很惨,躲在杂货店的燕麦柜后边,蹲着身子偷偷地哭了。他咬着牙齿,颧骨突出的瘦削的脸绷得紧紧的,黑幢幢的暗淡的眼睛里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那样子简直可怕。我跑过去安慰他,他哽咽着,低声地说: “等着吧……我会用砖头砸破他的脑壳的……瞧着吧!” 丘尔卡骄傲起来,歪戴着帽子,两手插在衣袋里,象到了结婚年龄的小伙子一样,在街心溜溜达达。他学会了无赖腔调,从牙缝里滋口水,还向人说: “我快学会抽烟了,试过两次,可是恶心得很。” 这都使我感到不快,我眼看着一个朋友要失去了,而且认为好象这是柳德米拉的不是。 有一天傍晚,我在院子里把拾来的骨头、破布和各种废物分开来,柳德米拉摇摆着身子,挥舞着右手走来。 “你好,”她说着点了三次头。“科斯特罗马是跟你一起的吗?” “是。” “丘尔卡呢?” “丘尔卡不跟我们好,这都怪你,他们俩都爱上了你,所以才打架……” 她的脸红了,但却讥笑地回答说: “这真是岂有此理!怎么能怪我呢?” “你干吗叫他们爱你?” “我没叫他们爱我呀!”她气冲冲地说着走开了,又说: “这真是无聊!我比他们都大,我十四岁,对年长的姑娘不能谈爱呀……” “你懂得什么!”我想气气她,提高嗓子说。“那个女掌柜,‘马鞭子’的妹子,完全是老太婆了,还跟小伙子胡闹呢!” 柳德米拉回过头来朝着我,把拐棍深深地截进了院子的沙土里: “你才什么都不懂呢,”她急急忙忙地,嗓子里含着泪水,可爱的眼睛发出娇艳的光,说道。“女掌柜原来就不规矩,难道我也是那种人吗?我还小,不许别人碰我一下,撩我一把什么的……你还是去念念《堪察加女人》那本小说吧,去念念第二部再来开口吧!” 她呜咽着走了,我有些同情她。在她的话里有一种我所不知道的真理。我的朋友为什么要撩拨她呢?他们还说是爱上了她…… 第二天我买了两戈比麦糖,打算在她面前弥补我的过错,我知道这是她喜欢吃的。 “你要吗?” 她装作生气地说: “去吧,我不跟你好!” 但马上把糖接过去,责备我: “也不用纸包一下——手那么脏。” “我洗过,只是洗不干净。” 她用又干又暖的手,拿起我的手看了看说: “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你的手指也扎坏了……”“这是针扎的,我常做针线活儿……” 过了几分钟,她向四周望了一下,对我说:“喂,找个地方躲起来念《堪察加女人》,好吗?” 我们找了好久,哪儿都不合适。后来决定到洗澡房的更衣间去,那儿虽然很阴暗,但可以坐在窗子边。窗子正对一个肮脏的拐角,两旁是板棚和邻家的屠宰场,很少有人向那里张望。 她斜坐在窗口前,把一条瘸腿搁在长凳子上,一条好腿踩在地上,又皱又破的书本挡着她的面孔,她用感人的声调,念着一连串难解的枯燥无味的句子。可是我很激动,坐在地板上,瞅着她那对严肃的眼睛,象两个碧色的火光,在书页上顺次地移动着。有时小姑娘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嗓子带着颤音,把难懂的句子中的生疏的字眼很快地念下去。我试着抓住这些字句,把它们改成诗歌,将句子上下搬动,这就完全妨碍我去了解书中的故事,不知讲些什么了。 狗在我的膝头上打瞌睡,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快风”,因为它有毛茸茸的细长的身子,跑起路来很快,吠叫的时候象烟囱里的秋风一样。 “你在听吗?”女孩子问。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杂乱的句子使我越加兴奋,也越加着急地想把它们用另外的样子排列起来,改成象歌曲一样的句子。歌曲中的字句每一个都是活的,象天上的星一样发光。天黑的时候,柳德米拉放下那只拿书的已经发白的手,问我: “你看,挺不错吧……” 从这天傍晚起,我们常常躲在洗澡房的更衣间里。不久柳德米拉不再念《堪察加女人》了,这使我很高兴。因为她要问我这部无穷无尽的书里面说的是什么,我却回答不上来。这书真是无穷无尽,因为在我们开始读的第二部之后,就出现了第三部,据她说,还有第四部。 特别使我们高兴的是阴雨天,当然,不是星期六烧水洗澡的阴雨天。 外面下着雨,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来张望我们这个阴暗的角落。柳德米拉很害怕“被人碰见”。 “你可知道,那时人家会怎样想呢?”她低声地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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