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沦落的人们(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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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每天,教员采访完回来,总要带回一张报纸,于是所有那些沦落的人们都围他而坐,像开大会一样。他们纷纷走拢来,有的刚喝过酒,有的早已烂醉如泥,直觉得头痛,他们穿着各色各样的破衣烂衫,但全都肮脏而可怜。 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西姆佐夫走过来,这个人肥得跟一只大桶似的,以前当过林务官,现在靠卖火柴、墨水、黑鞋油为生,60岁左右,穿着帆布大衣,戴着宽檐帽,破帽檐遮住他肥胖的红脸,脸上留着一把白胡子,胡子里露出一个小红鼻子,快捷地瞧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另外有两只不知羞耻的、泪水模糊的小眼睛闪闪发光。大家叫他“陀螺”,这个外号形象地描绘出了他圆溜溜的身材和嗡嗡作响的说话声。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末日”钻了出来,这是个神情抑郁,少言寡语,肤色发黑的酒鬼,原名卢卡·安东诺维奇·马尔季亚诺夫,以前当过典狱官,现在以赌博为生,常玩“小皮带”、“三张小叶”,“赌注”和其它同样有趣而又全都不为警察喜爱的赌法。他把那遭人痛打过的大身躯重重地搁在教员身边的草地上,乌黑的眼睛闪动着,把手伸向酒瓶,用沙哑的男低音问道:“我可以喝一点吗?” 机械工人巴维尔·索尔恩采夫来了,这人约30岁,患肺痨玻他左胸的肋骨已经在斗殴中被打断,脸又黄又尖,就像狐狸,脸上常露出难看的冷笑。他的薄嘴唇盖住两排乌黑的虫蛀牙,他的烂衣服在狭窄精瘦的肩膀上不停地晃荡,就跟挂在衣架上一样。他外号叫“剩饭”。他亲手做出树皮刷和用一种特别的草编成的笤帚,刷起衣服来很实用,他就靠卖这些东西度日。 一个瞎了左眼又高又瘦的人走过来,大圆眼睛露出惊恐的神色,不爱言语,胆子很小,由于盗窃而三次被调解法庭和地方法院判罪入狱。他姓基谢尔尼科夫,可是大家叫他“一个半塔拉斯”,因为就身高来说,他正好比他形影不离的朋友塔拉斯助祭高出一半,这个助祭由于酗酒和行为放荡不羁而失去了教衔。助祭矮小结实,生着壮士般的胸脯,圆圆的头上留着长发,他跳舞的本事好得出奇,而他说下流话的本事更加出色。助祭跟“一个半塔拉斯”选中在河边锯柴禾作为他们的职业。每到休息的时候,助祭就对他的朋友和那些愿意听的人讲他自称“他自己编的故事”。这些故事的主人公永远是圣徒、国王、司祭和将军。这些故事,就连夜店的旅客们都厌恶地啐口水,为助祭的丰富幻想惊讶得目瞪口呆。 助祭呢,眯缝起眼睛,一个劲地讲那些无耻得惊人的肮脏事。 这个人的想象力极为丰富,甚至不着边际,他能够一整天编故事,说故事,而保证一点不重复。也许,在他身上,一个大诗人埋没了,至少,一个杰出的说书人埋没了,他能用他那些下流的、但生动有力的话把一切东西都说得活灵活现,甚至能给石头也装上灵魂。 此外,这儿还有一个可笑的青年,外号叫“库瓦尔达·流星”。有一次他到这儿来投宿,从此就留在这些人当中了,这倒使他们暗自纳闷。开始大家都没怎么在意他,因为在白天,他跟大家一样,总是出去找饭吃,可是晚上总是在这伙友好的人旁边出现,最后骑兵大尉留心他了。 “娃娃。你在这个世界上是干什么的?” 那孩子勇敢而简洁地回答说: “我是流浪汉……” 骑兵大尉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那个青年头发有点长,一脸的蠢相,高高的颧骨,翘翘的鼻子。他穿着一件蓝色短衫,没系腰带,头上戴一顶破草帽。他两只脚连鞋也没穿。 “你是傻瓜。”阿里斯季德·库瓦尔达肯定地说,“你在这儿闲逛什么?你喝白酒吗?不喝……你会偷东西吗?也不会。 你去好好学一学,等到长大成人了,再上这儿来……”小伙子笑起来。 “不,我要跟你们一起生活。”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哎,你啊,一颗流星。”骑兵大尉说。 “喏,我马上把你的门牙打掉。”马尔季亚诺夫提议说。 “为什么?”小伙子问。 “不为什么。……” “那我就拿块石头把您的头砸开花。”小伙子恭敬地声明道。 要不是库瓦尔达拦着,马尔季亚诺夫真的会对他动手了。 “别管他。……老兄,这孩子没准也算是我们大家的一个亲人呢。你完全没有理由来打他的嘴巴,他呢,也跟你一样,也没有道理跟我们一起生活。……算了,听之任之吧……我们大家活着也都没有充分的理由呢。……”“可是您,年轻人,最好还是离开我们这儿。”教员用悲凉的眼神看了看这个小伙子,规劝道。 那一个却闭口不答,住了下来。后来大家跟他相处熟了,对他也就不在乎了。他就在他们当中生活着,观察一切。 上述那些人是骑兵大尉那帮人的主要成员,他总是带着善意的讽刺口吻把他们叫做“沦落的人们”。除他们外,夜店里还总是住着五六个普通的流浪汉,他们不能像“沦落的人们”那样以过去为荣,尽管他们同样经历过命运的变幻无常,但总还是比较完整的人,不那么面目全非。他们差不多都是些“沦落的农民”。也许,有教养阶层的正派人比农民中有的正派人要高出一筹,但是沾染恶习的城里人永远比沾染恶习的乡下人更为恶劣,也更为肮脏。 那些沦落的农民中突出的代表人物是拾破烂的老人佳帕。他瘦高个儿,瘦得皮包骨,总是低着头,让下巴抵住胸脯,因此他的影子,论形状,就像一根火钩子。从正面是看不见他的脸的,要是从侧面看,就只能看见他的钩鼻子、耷拉下来的下嘴唇、毛茸茸的白眉毛。按时间的先后说,他是骑兵大尉的第一位旅客。关于他有一种传言,说他把一大笔钱藏在某个地方。为了这笔钱,两年前有人拿刀子“嚓的一声”割他的脖子,从此他就低下头了。他不承认自己有钱,说“人家动刀子只是瞎胡闹罢了”,从那时候起他拣破烂和骨头倒很方便,因为他的头总是低下来对着地面。每当他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走去,手里不拄手杖,背上不带袋子,他就像个心事重重的人。在这种时候,库瓦尔达总是用手指着他,说:“你们看,商人犹大·佩通尼科夫的良心从商人身子里逃出来,在找安栖之地。你们看,这颗良心多么烂,多么坏,多么脏。” 佳帕说话声音沙哑,他的话让人难懂,或许就因为这个原因,他总是很少说话,独来独往。不过每次夜店里来了一个由于贫穷而被迫离开农村的新人,佳帕看在眼里,就会怒气冲天,忐忑不安。他用刻薄的嘲笑折磨那个不幸的人,喉咙里发出恶意的沙哑声,挑起夜店里的人欺负他,最后威协说要亲自动手打他,在夜间洗劫他的财物,这种作法几乎回回能奏效,末了那个受吓的农民就从夜店里溜走了。 于是佳帕心安理得地藏在一个角落里,缝补他的破衣服,或者读《圣经》,而那本书又旧又脏,并不比他干净。等到教员读报时,便从他的角落里爬出来。佳帕默默地听完所读的内容,深深地叹息,什么话也不问。不过,等到教员读完,把报纸放开,佳帕却把干瘦的手伸过去,说:“给我。……”“你要报纸有什么用?” “给我吧。也许报纸上有关于我们的事儿……”“关于谁的?” “关于农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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