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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那瓦洛夫(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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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那瓦洛夫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坐在我对面,用一只手撑着腮帮子,他的那双大大的蓝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的,流露出凝思和聪明的样子,渐渐地如被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着,额头上的小皱纹愈发明显,他仿佛屏住了呼吸,全神贯注地听着,渴望能听懂我所说的。 这使我心满意足,我热情地给他描绘他的生活并且证明他之所以成为这样的人,并不是他的错。他——生活条件的可悲的牺牲者,实际上,天生就是和所有的人一样是平等的,由于被一系列历史的不公正的事情而变成了社会上的微不足道的人。我结束时这样说: “你对自己无可指责……你是被凌辱者……” 他一声不吭,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里闪现出善良的喜悦的微笑,我急不可耐地等着他对我的话的反应。 他温柔地哭了起来,以一种女人般的轻柔的动作走到我的面前,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老弟,你说得可真轻巧!你是从哪儿知道所有这些个事的?全都是从书?你书可读得真多。要是我跟你一样看了那么多书就好了!……不过只要是——你满怀着同情讲的……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跟我说。太好了!所有的人自己不走运,却怪别人,而你则归罪于整个生活,整个制度。照你的话说人本身并不要自怨,而是命中注定要成为流浪汉——所以他就成了流浪汉,你对罪犯的描述真是一针见血:他们之所以偷东摸西,是因为他们没有工作,又要糊口……所有这些在你看来多让人同情呀!看得出来,你的心肠很软!……” “先别忙着下结论,”我说,“你觉得我说得对?我说得有道理?” “对还是不对,你该更清楚——你是文化人……这,没准拿别人来看是对的……可这是我…… “你怎么啦?” “哎,我——与别人可不一样……我喝酒,这得怪谁?巴维尔卡,我的老弟,他滴酒不沾——在别尔姆有自己的面包房。但要论干活我比他出色,可我是个流浪汉,是个酒鬼,可我却没名没利……我们可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孩子!他比我岁数小得多。看来,我自个儿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也就是说,我天生就和别人不一样,你自己说,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而我走的却是一条特别的生活之道……也不光是我一个人,还有许多人也是一样。我们是一些与众不同的人……无论哪一类都容我们不下,我们被视为一种特殊的人……连法则都是特殊的,很严厉的法则——以便把我们从生活中铲除出去!因为我们一无是处,而我们却在生活中占着一个位子,站在别人的生活之道上……有谁对不住我们呢?是我们自己对不住自己……所以我们对生活没有兴趣,对我们自己也没有感情…… 他——这个有着小孩般明亮眼睛的大人——以一种轻松的口吻把自己从生活中划分出来,划到那类生活所不需要的应该被铲除出去的人之中,还带着这么一种忧伤,这种自暴自弃真使我大为震惊,在这之前我还没有见过流浪汉这么自暴自弃,这些人大多与一切隔绝,敌视一切并随时准备对一切都试试他们的凶狠怀疑论的力量。我只看见过这种人,他们成天怨天忧人,埋三怨四,一再证明自己是完全正确的,而对那些足以驳倒他们的明显事实却顽固地避而不谈,他们总是把自己的种种不幸归罪于默默无言的命运和凶恶的人……加那瓦洛夫不怨命,也不怨人。对于个人生活中那一切的杂乱无章的现象他只怨自己,我越是想努力向他证明,他是“生活环境和条件的牺牲者”,他却越是倔强地要使我相信他悲惨的命运都是他自己所招致的……这是很特别的,但这使我很生气。可他却以鞭挞自己为乐,当他用洪亮的男中音对我嚷嚷时,他双眸中闪现的就是这种以此为乐的眼神: “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如果我是一个下流胚,这也没人可怪!” 这话若是出自一个识文断字的人之口,我还不会觉得惊讶,因为在称之为“知识分子”的复杂而混乱的心理状态中,是不难发现这种弱点的。但是这句话出自一个流浪汉之口,——虽说他在污浊的城市贫民窟里那些被命运欺辱的,衣不蔽体的,忍饥挨饿的,凶神恶煞的半人半兽的人里,算得上是个知识分子,——从一个流浪汉嘴里说些这话让人听着奇怪,最后得说,加那瓦洛夫确实是一个——特殊的人物,可我并不希望是这样。 从外表来说,加那瓦洛夫不过是一个十足的流浪汉,但是我越是细看他,就越确信,他是另外一种流浪汉,他打破了我对那些人的看法,这些人我早就该看作一个阶级而引起注意,他们是如此贪得无厌,十分凶狠,但这不是愚蠢……我和他争论更为激烈。 “哎,等一等,”我叫道,“各种黑暗势力从各方面向他袭来,他怎么能站得住脚呢?” “牢牢记住!”我的论敌激动地说,眼睛炯炯发光。 “往哪儿顶呢?” “找着自己的立足点顶呗!” “可你为什么没能顶住呢?” “我不是说了嘛,你可真是个怪人,我的不幸是我自己的事!……我没有找到自己的立足点!我在找,我苦恼——没找到!” 可是我们该关照一下面包了,于是我们就一边着手干活,一边接着互相证明自己的看法对不对。当然,谁也没能证明出什么,我们俩都兴奋不已,干完活,就倒下睡觉了。 加那瓦洛夫伸直身子躺在面包房的地板上,一会儿就睡着了。我躺在面粉袋上俯视着他那庞大的长着长胡子的身子,巨人一样地伸开四肢躺在放在木柜近旁的席子上。弥漫着热面包、发醇的面团和二氧化碳的气味……天放亮了,灰色的天空透过蒙上一层面粉的玻璃窗向里张望。大车在轰隆作响,牧人在嬉戏,围集着畜群。 加那瓦洛夫在打着呼噜。我看着他那宽阔的胸脯在一起一伏,并思虑着各种最快地使他和我的信念一致的招儿,可一无所获,于是就入睡了。 早上我和他一道起床,发了面,洗漱完就坐在木柜上喝茶。 “哎,你有书吗?”加那瓦洛夫问道。 “有啊……” “给我念一念?” “行……” “这太好了!你看怎么样?我干一个月的活儿,在老板那拿了工钱把一半——给你!” “干什么?” “你去买书……买你喜欢的书,也给我买——两本也行。给我买一些——讲庄稼汉的书,像彼拉和瑟索伊卡这类的……要买,你知道的。带着同情心写的,不要那种逗乐的……有些书——尽瞎胡扯!藩菲尔卡和菲拉特卡——第一页上就有画儿——蠢透了。一些个落后愚昧的人,各种各样的童话。这种我不喜欢,我不知道,你手头有些什么书?” “想听斯坚卡·拉辛的吗?” “斯坚卡的?好听吗?” “太好听了……” “去拿来!” 我马上就给他念了科斯马罗夫的《斯坚卡·拉辛的暴动》。开始是充满才气的专论,几乎是一首史诗,这些我的大胡子听众不爱听。 “可为啥这里没有对话?”他瞅了瞅书问道。接着,当我正要解释——为什么时,他甚至打起哈欠来,他本想掩饰一下,但没有成功,他难为情地、抱歉地对我说: “念吧——没事!我这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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