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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在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的眼里,她学校里所有的学生都还是小娃娃,她久久拥抱和亲吻奥列格,叫嚷着:

  “你把老朋友都忘掉了吗?回来之后,影子也不见,——忘掉了!可是,是谁家里最疼你?是谁皱眉蹙额地在我们家一坐就是好几个钟点,听人家给他弹钢琴?是谁让你随便利用他的藏书?忘了,忘了!啊,我的奥列日卡,小奥列日卡!可是我们家里……”她捧住自己的头。“可不是——只好躲起来!”她眼睛里露出可怕的神气,说话虽然是压低声音,但是仍旧好像机车放气似的从她嘴里冲出来,仿佛整条街上都能听得见。“是的,是的,连对你也不能说躲在什么地方……在自己家里躲着,这多么屈辱,多么可怕!看来,他得到别的城市去,他的样子还不太像犹太人,——你说是吗?在这里一定会有人出卖他,可是在斯大林诺我们有可靠的朋友,是我的亲戚,是俄罗斯人……是的,他得走。”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说,她的脸上露出了忧愁的、甚至是悲切的表情,但是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实在太健壮了,悲切的感情在她脸上并没有找到相应的形式: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虽然是极端真诚,但看起来好像是假装的。

  奥列格好容易才挣脱了她的拥抱。

  “是的,你这个人真是没有良心,”华丽雅自尊地撅起饱满的上唇说,“回来了,也不过来看看!”

  “你不是也可以来嘛!”奥列格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说。

  “如果你指望姑娘们自己来看你,保证你到老还是个光棍!”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哇啦哇啦地说。

  奥列格快乐地瞥了她一眼,大家都大笑起来。

  “你们可知道,他已经跟德国人打过架了,——你们看,他的腮帮子多么红!”斯巧巴得意地说。

  “真的打过架?”华丽雅好奇地望着奥列格。“妈妈,”她突然回过头来对母亲说,“我想,屋子里有人等你……”

  “天哪,好一批秘密活动家!”玛丽雅·安德烈耶芙娜举起那双结实的胳膊,哇啦哇啦说道,“我走,我走……”

  “跟军官?还是跟兵士?”华丽雅钉着奥列格问道。

  除了华丽雅和斯巧巴以外,小花园里还有一个奥列格不认识的瘦瘦的青年,他打着赤脚,又鬈又硬的淡色头发偏分着,嘴唇有一点翘。那个青年人默默地坐在槐树的丫杈中间,从奥列格走进花园的那一刻起,他的神色坚定、喜欢探究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奥列格。在他的这道目光里和他的全部举止里,都有一种令人起敬的神气,奥列格也不由自主地常常朝他那边张望。

  “奥列格!”等母亲走进了屋子,华丽雅说。她脸上带着坚决的表情,声调也很坚决。“帮助我们同地下组织建立关系吧……不,你等一下,”她说,因为她发觉奥列格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心不在焉的神情。但是,他马上又天真地笑了一笑。

  “你一定知道应当怎么做法!以前总有许多党员到你们家去,而且我知道你不大跟孩子们交朋友,总喜欢跟大人交朋友。”

  “不,可惜得很,我的关系都丧—丧失了。”奥列格带笑回答说。

  “这种话你对别人去说吧,——这里都是自己人……是的!也许你觉得在他面前不便说吧?这就是谢辽萨·邱列宁!”华丽雅迅速地瞥了一眼那个默默地坐在树丫杈中间的青年,高声说。

  华丽雅对谢辽萨·邱列宁的介绍没有再加补充,但是这已经足够了。

  “我说的是实话,”奥列格已经是对着谢辽萨说,因为他毫不怀疑谢辽萨就是这次谈话的主要发起人,“我知道地下组织是有的。第一,有人发传单。其次,我不怀疑,煤业联合公司和澡堂起火就是他们干的事。”奥列格说,他没有发觉,在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华丽雅的眼睛里异样地闪烁了一下,她那娇艳丰满的上唇上也微微掠过一丝笑意。“还有,我得到消息说,最近我们共青团员就可以得到指令,告诉我们干什么。”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手在发痒!”谢辽萨说。

  他们开始讨论可能留在城里的男女青年。斯巧巴是个交际广阔的小伙子,全城好多男女青年都是他的朋友,他便把他们一个个淋漓尽致地形容了一番,使华丽雅、奥列格和谢辽萨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把德国人和他们发起这次谈话的目的也忘在脑后了。

  “莲娜·波兹德内雪娃在哪里?”华丽雅突然问。

  “她在这里!”斯巧巴叫道,“我在街上碰到过她。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头这样昂着,”狮子鼻上满是雀斑的斯巧巴模仿她的样子轻飘飘地在花园里走了几步。“我叫她:‘莲娜,莲娜!’可是她只点了点头,就这样。”斯巧巴做了个样子。

  “一点都不像!”华丽雅狡猾地用眼角瞟着奥列格,鼻子里嗤了一声。

  “你记得吗,我们上次在她家里唱的歌多么好听?三个星期以前,才不过三个星期,真没有想到!”奥列格带着善良的、惆怅的笑容看了华丽雅一眼,说道。他马上急着要走了。

  他和谢辽萨一同出去。

  “奥列格,华丽雅对我讲了许多关于你的事,我一看见你,也真心地信任你。”谢辽萨迅速地、有点窘迫地朝奥列格瞥了一眼,说道。“我对你说这个是为了让你知道,以后我就不再提这件事了。事情是这样:并不是什么地下组织放火烧了煤业联合公司和澡堂,这是我干的……”

  “怎—怎么,你一个人?”奥列格望着谢辽萨,他的眼睛放出光辉。

  “就我一个人……”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

  “只有一个人,不—不好……干是干得好,勇敢,但是……一个人总不—不好。”奥列格说,他脸上露出了亲切而又担心的表情。

  “地下组织是有的,我不单是根据传单知道,”谢辽萨对奥列格的埋怨毫无反应,继续说下去。“我曾经碰到过线索,可是……”谢辽萨懊恼地挥了挥手,“没有抓住……”

  他把访问福明以及这次访问的经过都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奥列格,也不隐瞒他不得已把一个假地址给了躲在福明家里的那个人。

  “这件事你也告诉过华丽雅吗?”奥列格突然问道。

  “没有,这件事我没有对华丽雅说起过。”谢辽萨镇静地说。

  “好—好……很好—好!”奥列格抓住谢辽萨的胳膊。“你既然跟那个人有过这样一次谈话,你能不能再去看他呢?”他激动地说。

  “问题就在于不行啊,”谢辽萨说,他的仿佛微肿的嘴角上现出了严峻的皱纹。“这个人被他的房东福明出卖给德国人了。他不是马上就出卖他,而是在德国人来了之后的第五天或是第六天。据‘上海’方面传说,福明似乎想通过那个人来破获整个组织,可是那个人显然很谨慎。福明等了又等,最后就出卖了他,自己也进‘警察队’做事了。”

  “进什么‘警察队’?”奥列格惊叫起来:他整天待在柴房里,城里却发生了多少大事啊!

  “你知道下面的那个营房吗?在区执行委员会后面,过去我们的民警队就驻在那里……现在那边是德国人的野战宪兵队,他们在自己下面搞了一个由俄罗斯人组成的‘警察队’。据说,找到了一个叫什么索里柯夫斯基的流氓做队长。以前他在区里的一个小矿井里当过组长。现在就靠他在招募各式各样的流氓来当‘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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