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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站住!”勤务兵说,“你,好像越来越瞧不起人了,——是的,是的,我越来越发觉是这样!”他说着就坐起来,把穿着厚鞋掌的皮鞋的大脚放到地板上。“把手垂下来,脚跟靠拢,你是在跟一个年纪比你大的人说话!”他试图即使不能使自己大发雷霆,至少也要使自己愤怒,但是他实在热得要命,没有气力做到这一点。“执行命令!听见吗?你 !”勤务兵叫着。

  奥列格懂得勤务兵的话,他一声不响地望着勤务兵的淡黄色雀斑,突然装出一副惧怕的神气,赶忙蹲下来,拍着膝盖,大叫着:

  “将军来了!”

  就在这一刹那,勤务兵已经站了起来,还取下嘴里的香烟,把它放在拳头里捏灭。他的懒洋洋的脸上马上露出一副蠢笨的奴才相。他碰了一下脚跟立正致敬,双手垂得笔直,直僵僵地站着不动了。

  “真是个奴才!主人不在家,就躺在沙发上……现在你就这样站着吧。”奥列格说,他没有提高声音,可是却感到高兴,因为他能够对勤务兵说这些话,而不必担心勤务兵会听懂他;

  他说了就走进母亲的房间。

  母亲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针线,仰着头,脸色苍白。她全听见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孩子……”她刚开口。

  但是这时勤务兵已经吼叫着向他们冲过来。

  “回来!到这里来!”他发狂似地吼叫着。

  他的脸涨得发紫,连雀斑都看不出了。

  “妈妈,别—别理会这个白痴。”奥列格说话的声音有点发抖,他没有望着勤务兵,仿佛他根本不在这里。

  “到这里来!猪猡!”勤务兵吼叫着。

  他突然向奥列格扑过来,双手抓住他上装的衣领,开始疯狂地摇晃他,那双在猪肝色的脸上显得完全苍白的眼睛直瞪着他。

  “别这样……别这样!奥列日卡,让他一下,你何必……”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说着,试图用她的小手把勤务兵的通红的大手从儿子的胸口拉开。

  奥列格也是脸色发紫,双手抓住勤务兵军服下面的皮带,他的发光的眼睛含着那样强烈的仇恨直盯着勤务兵的脸,勤务兵被他看得竟有一霎时发慌了。

  “放手……听见吗?”奥列格用力把勤务兵拉到跟前,用可怕的低音说,他的怒气愈来愈大,使勤务兵脸上露出的表情不是恐惧,而是怀疑他这样做法对他自己是否十分有利。

  勤务兵撒了手。他们俩面对面站着,沉重地呼吸着。

  “走吧,好孩子……走吧……”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重复说着。

  “野蛮人……比野蛮人还不如,”勤务兵压低声音说,竭力要说得带有蔑视的口气。“对付你们这批人只能用鞭子,就像训练狗那样!”

  “你才是比野蛮人还不如,因为你是野蛮人的奴才,你只会偷鸡,乱翻女人的箱子,强脱过路人的靴子!”奥列格恨恨地直望着他的白眼睛,说。

  勤务兵说的是德语,奥列格说的是俄语,但是他们的姿势和他们的脸上都非常清楚地表现出他们所说的一切,所以他们都很懂得对方的意思。奥列格说到最后几句,勤务兵就抬起他那沉重发胀的手朝奥列格的脸上使劲打了一巴掌,打得奥列格差点儿跌倒。

  在出生以来整整十六个半年头里,从来没有一个人的手——无论是由于一时的气愤,或是作为惩罚——碰过奥列格一下。他从小在家里和学校里所呼吸的空气都是纯洁的竞赛的空气,在这种环境里,粗暴地对人身使用暴力,也像盗窃,谋杀和违背誓言一样,是不可能的。奥列格一时快气疯了。他向勤务兵扑过去。勤务兵向后跳到门口。母亲急得吊在儿子的肩膀上。

  “奥列格!冷静一点吧!他会打死你的!”她说,干燥的眼睛闪着光,身子愈来愈紧贴着儿子。

  听到这阵喧闹,维拉外婆,尼柯拉·尼柯拉耶维奇,戴着白帽、军服上套着白罩衣的德国厨子都赶了过来。勤务兵像驴子一样嚎叫着。维拉外婆张开干枯的手臂,花衣袖飘动着,像抱窝鸡似的在勤务兵面前连叫带跳,把他挤进餐室。

  “奥列日卡,好孩子,我求求你……窗子开着,跑吧,跑吧!”叶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凑着儿子的耳朵拚命地低语着。

  “爬窗口?我才不愿意在自己家里爬窗口呢!”奥列格说,他的鼻孔和嘴唇自尊地翕动着。但是他已经冷静下来。“别怕,妈妈,放手吧,——我就这么走……我去找莲娜。”他突然说。

  他迈着坚定的步子走进餐室。大家都给他让路。

  “你这个猪猡,猪猡!”奥列格回头对勤务兵说,“你打人,因为你知道人家不能回手……”说了就不慌不忙地走出了屋子。

  他的面颊在发烧。但是他觉得,他在精神上获得了胜利:他不仅丝毫没有向德国人让步,德国人反而见他害怕。他不愿意设想自己行动的后果。反正是那么回事!外婆说得对:管他们的“新秩序”?滚他妈的蛋!他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再来看看,谁胜过谁!

  他穿过边门走到跟公园街平行的街道上。他差不多一出门就碰到斯巧巴·萨方诺夫。

  “你上哪儿去?我是来看你的。”矮小的、白头发的斯巧巴兴奋地说,一面非常亲切地用双手摇撼着奥列格的大手。

  奥列格发窘了。

  “就到这儿的一个地方去……”

  他甚至要加一句“为了家里的事”,但是他说不出口。

  “你的腮帮子怎么这么红?”斯巧巴放开奥列格的手,惊奇地问。他问得很不识相,好像有人特地派他来问似的。

  “跟德国人打了架。”奥列格笑笑说。

  “你说什么?!真棒!”斯巧巴怀着敬意望着奥列格的发红的面颊。“那更好。老实说,我来看你,跟这方面的事也有些关系。”

  “哪方面的事?”奥列格笑起来。

  “我们走吧,我陪你走,不然,我们要是站着,德国人又该来找麻烦了……”斯巧巴挽住奥列格的胳膊。

  “还—还是我陪你走一段。”奥列格口吃着说。

  “你是不是索性把你的事搁一搁,先陪我去,行吗?”

  “上哪儿去?”

  “去看华丽雅·鲍尔茨。”

  “去看华丽雅?……”奥列格因为一直没有去看过华丽雅而感到良心的谴责。“他们家有德国人吗?”

  “没有。妙就妙在没有德国人。老实说,正是华丽雅叫我来找你的。”

  这是多么幸福啊——突然置身在没有德国人的屋子里!置身在熟悉的、绿叶成荫的小花园里,里面的花坛好像镶着毛皮,很像“莫诺马赫的金冠”①,那棵好几个树干的老槐树也依然无恙,它的翠绿的绢纱般的叶子是那样地凝止不动,仿佛是绣在草原的碧空上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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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莫诺马赫的金冠”,传说是基辅大公弗拉基米尔·莫诺马赫(1053—1125)从拜占庭皇帝君士坦丁那里得到的。金冠的边上镶皮,顶上缀珠宝,前面钉有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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