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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公爵半是生气半是怜悯地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咬着小胡子,默不作声地想了几分钟,然后说:

  “米隆既是个医生,又是个哲学家,要是……要是您的父亲求您让他给您治治病,亨利……”

  “我会回答父亲说,我不是病人,我的头脑很健全,而爱情的痛苦是米隆治不了的。”

  “这么说非得接受您的看法不可了,亨利;不过,我干吗要担心呢?这个女人是女人。而您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所以一切都大有希望,等我回来时,我会看到您比我还快活、开朗,唱得比我还欢。”

  “是的,是的,好哥哥,”年轻人握住他朋友的手回答;“是的,我的痛苦会治愈的,是的,我会幸福的,是的,我会快活的;谢谢您的友情,谢谢!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次于您的爱情。”

  “高于我的生命。”

  儒瓦约兹尽管生来就是无忧无虑的性格,也深深受到了感动,他猛地岔开了弟弟的话头。

  “咱们走吧?”他说,“瞧,火把快熄了,乐师背起了乐器,年轻侍从也都往回走了。”

  “走吧,您先走吧,哥哥,我跟着您,”德·布夏日说。想到要离开这条街,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懂您的意思,”儒瓦约兹说,“您要向窗口做最后一次告别,您做得对。那么,也跟我告别一下吧,亨利。”

  亨利伸手搂住哥哥的脖子,儒瓦约兹俯身拥抱他。

  “不,”亨利说,“我陪您到城门口;您先在百步以外等我一下。她以为街上没人了,说不定会露脸的。”

  安纳策马向停在百步以外的那队随从人员跑去。

  “好啦,好啦,”他说,“在给你们新的命令之前,我们不需要你们了;走吧。”

  火把消失了,乐师的谈话声和年轻侍从的嬉笑声远去了,犹如神经质的手在古提琴和诗琴的弦上拨出的最后几个哀怨的音符终于遁去了一般。

  亨利朝那房子望了最后一眼,往那窗口送去了最后一声祝福,一步一回头地缓缓朝他的带着两个骑马侍从的哥哥走去。

  罗贝尔·布里凯眼看着两个年轻人跟那群乐师一起走远了,心想这场戏的结局就要来了——如果这场戏还真有个结局的话。

  因此,他故意弄出很大声响地离开阳台,关上窗子。

  有几个定要奉陪到底的看热闹的人还坚守着他们的岗位;但过了十分钟,即使耐心最好的也终于走了。

  这段时间里,罗贝尔·布里凯爬上了他的房子的屋顶。这屋顶像弗朗德勒地区的房子一样,边缘成锯齿形。他藏身在一个锯齿的背后,瞄着对面房子的窗户。

  街上的喧闹声停下来了,乐器声、脚步声、说话声也都听不见了,一切终于恢复常态以后,那所奇怪的房子的最顶层的一扇窗子立刻就神秘地打开了,一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

  “全走光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轻轻地说,“那就没危险了;这是戏弄我们的邻居;您不用再躲了,夫人,可以下楼到您的房间去了。”

  说着,他重又关上窗子,用一块火石打火,点燃了一盏灯,递给一只伸过来接的手。

  希科睁大眼睛看着。

  他刚一看见接过那盏灯的女人苍白而圣洁的脸容,刚一看见那女主人跟仆人交换的温柔而忧郁的目光,就不由得自己的脸色也变得苍白,周身上下像是起了一阵寒颤。

  那年轻女人不过二十四岁左右,她走下楼去,那仆人跟在后面。

  “啊!”希科低声说,伸手往额头抹去一把汗,好像同时还想驱走一个可怕的幻觉似的,“啊!德·布夏日伯爵,勇敢、英俊的年轻人,这会儿在侈谈什么会变得快活、开朗、会欢唱的疯狂的恋人,把你纹章上的铭言给你哥哥吧,因为你这辈子再也不会说hilariter(拉丁文:hilariter,我们前面曾经说过,是亨利·德·儒瓦约兹的纹章上的铭言,意思是“及时行乐”。——原注 )了。”

  随后,他也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额角布满阴云,仿佛堕入了一种可怕的处境,堕入了一种血腥的深渊。他坐在黑暗里,从那所房子中散发出来的忧郁气氛令人难以置信地影响到了他,他是最后一个,但是也许是最完全彻底地受到这种影响的控制的人。

  十八 希科的钱箱

  希科坐在扶手椅上,在梦想中度过了他的整个夜晚。

  我们用“梦想”这个词儿,这是因为,说实在的,盘旋在他脑海里的是梦想多,思想少。

  返回到往昔的岁月,从一道目光里看见几乎已从记忆中抹去的整个时代,这不是思想。

  希科整个夜晚生活在一个早已被他抛在脑后,有着许许多多著名的或者优雅的幽灵的世界里;那脸色苍白的女人的目光犹如一盏可靠的信灯,唤来了这些幽灵,伴随着纷至沓来的幸福的和可怕的回忆,像走马灯似的在他面前经过。

  希科刚从卢佛宫回来时还直抱怨睡得太不够,此刻却根本没想到睡觉。

  因此,等到黎明的曙光照射到窗户的玻璃上时,他说:

  “鬼魂的时辰过去了,现在该来想想活人的事了。”

  他立起身,佩好长剑,在肩头上披了一件酒渣色的羊毛大氅,大氅的质地很好,再大的雨也透不进去;他带着一种像智者那样淡泊而坚定的神情,匆匆审视了一下钱箱和鞋底。

  鞋底在希科看来可以对付即将开始的这场出征;钱箱却值得特别注意。

  所以我们暂且把故事中断一下,好有时间把它向读者作个交待。

  希科,正像大家所知道的,是个很会动脑筋的人。他在横贯屋子两头的主梁上凿了个洞;这根主梁这么横贯屋子两头,一则可以作装饰,因为它上面漆了各种各样颜色,二则也是为了加固,因为它的直径至少有十八法寸。

  在这根主梁上,希科挖了一个一法尺半长、六法寸宽的凹洞充当他的钱箱,里面藏着一千个金埃居。

  下面是希科算过的一笔帐:

  “我每天花其中一个埃居的二十分之一,”他是这么说的,“用这笔钱我可以过两万天。我活不了那么久,不过我可以先这么花去一半,然后随着我的衰老,我的需要会多起来,开销会大起来,因为随着生命的衰退,舒适的程度应该成比例地增加。就这么着,我还着实有二十五到三十年好过。好啦,感谢天主,这样尽够了!”

  由于算了这么一笔帐,希科发现他自己是巴黎城里有年金收入的最富的人们中间的一个,想到老来生活尽可以放心,他颇有些得意。

  希科并不是吝啬鬼,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是挥金加土的,可是贫穷使他感到害怕,因为他知道贫穷一落到肩上,就像一件铅做的大衣,即使是最强壮的人也会给压得直不起腰来的。

  因此,今天早上他打开钱箱,打算亲自点数一下的时候,他对自己说:

  “妈的!时世艰难,这年头可来不得大手大脚。我嘛,跟亨利之间没什么好客气的。这一千金埃居也根本不是他给我的,而是我的一个叔叔给的,这个叔叔原来答应我的有这六倍之多。不过这也难怪,他是个单身汉:要是这会儿还是夜里,我就会到国王的口袋里去拿一百埃居;可现在是白天,我的经济来源只有靠自己……和戈朗弗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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