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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54

  珍妮所谓“在肯诺沙这边”的那个山乌德小镇,离开芝加哥不过是很短一段距离,只消一小时十五分的火车就可以到的。镇上大约有三百家人家,住的都是小屋,分散在湖滨一片风景秀丽的地面上。他们都不是有钱的人。

  那些房子的价值都过不了三千、五千,但是大部分都建筑得很适当,而且四周围的树木长年都青,一径都象娱目的夏景。珍妮初次是同雷斯脱坐着双马车经过这地方的,当时看见绿树丛中挺出一个礼拜堂的白色小塔尖,又见夏日湖中有小船轻轻荡漾,就曾经叹赏不置。

  “我很喜欢到这样的地方来住,”她当时曾经对雷斯脱说,雷斯脱却嫌它太幽静。“我将来也许有一天要喜欢这种地方,现在可还没有。这地方太偏僻了。”

  后来珍妮曾经想起他这句话来。她想起的时候,正是她觉得世界太烦剧的时候。如果她将来要独个人住而且住得起的话,她就要住在山乌德这样的地方。她要在那里开辟一片小园地,养着几只小鸡子,或者竖一根高杆,装一个美丽的鸟房在上面,至于花木和绿草,那是应该到处都有的。如果她能够住到这样一所临湖小屋里来,夏天晚上她就可对着湖水缝纫了。味丝搭从学校回来,也可以在四周围玩耍了。她可以找到少数几个朋友,或者没有朋友也可以。她觉得如果不为着味丝搭的社交的需要,她是尽可以独个人生活的。她已经渐渐发现书──如欧文的《见闻杂记》,勒姆的《伊丽亚》,霍桑的《故事新编》一类——是有趣味的东西。味丝搭已经快要成为一个音乐家了;她对于乐曲的感觉是很敏锐的。她对于和谐具有一种自然的意识,对于那种感情浓烈的歌曲和乐调尤其爱好,而她自己也唱得好,弹得好。她的声音当然是完全天生的,虽然年纪不过十四岁,却已经很可听的了。那时她渐渐显出了母亲和父亲的合成的特质——珍妮的温柔精细的心思,合着白兰德的活泼精神和干练才力。她能够很有见识地跟母亲谈论自然、书本、衣服、恋爱,种种事情,而珍妮从她渐渐发展的倾向里,已经可窥见她要去开发的新世界了。近代学校生活的性质,以及其中种种知识的区分,珍妮因味丝搭的介绍,也都得知其崖略。她知道味丝搭显然要成为一个富有能力的女人。她将来一定可以自立。凡此,都使珍妮感觉到快乐,并且对于味丝搭的将来抱看很大的希望。

  珍妮后来在山乌德找到的小屋,高度不过一楼半,但底下是红砖的墙基,上面隔着绿色的格子壁,四面围绕着游廊。屋子的形状是长而狭的,一溜儿的五开间,全部面湖。里面有一间餐室,窗子几乎直开到地板;一间大图书室,书架嵌在壁中;一间客室,有三个大窗永远供给日光和空气。此屋占地一百平方英尺,四面略有几株树木点缀着。以前的住客曾经开辟出一片花床,并且放着几只绿色硬木的木桶,预备栽种耐冬植物和藤萝之用。全屋都白漆,百叶窗和屋檐则用绿漆。

  雷斯脱既知分离已属不可免,本来叫珍妮仍旧住海德公园,但是珍妮不肯。她觉得独个人住下去是不行的。那里可以触动记忆的东西太多了。起初,珍妮本不肯多带东西过去,后经雷斯脱力劝,才拣了几件银器、挂物和家具,从海德公园带到新房子里去。

  “你一时是想不起来该要什么东西的,”他说。“统统都拿去吧。我当然是什么都不要的了。”

  新房子的租期先定二年,订定得有续租五年的选择权,以及出价购买的优先权。雷斯脱既让她走,他就要尽量的对她慷慨。他不忍心也决不肯让她缺少什么。但有一件为难的事,就是对于味丝搭不知该怎样解释。他是非常喜欢她的,而且不愿意她的一生遭遇什么困难的。

  “为什么不送她到学校去寄宿,等明年春天再出来呢?”他曾经有这样的提议;但因寄宿的时间已经过了,此议也就作罢。后来他们商量好,只说他有事情要出外旅行,因而她不得不搬家。等到搬家之后,珍妮就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对味丝搭说明自己已经跟他分离了。当时这种情景实在是非常难堪,而珍妮尤觉伤心的,是因她虽然知道这事出于不得已,却怪雷斯脱对她的态度未免太冷淡些。他实在是并不怎么舍不得她的,不象从前那么舍不得她的。

  我们所常热心研究以期探得其中神秘的那种男女间的关系,其最难处、最苦痛的情境,当莫过于正当两情融洽美满的时候而忽遭一种全无关系的外力无端来冲破。所以这个布置妥贴而为许多乐事所由出的家庭当最后拆散、最后破裂的那几日,便是珍妮和雷斯脱都觉非常难受的期间。在她这方面,这是一种强烈的苦痛,因为象她那种稳重的性情,她是但愿和人结成一种有可效劳而和谐融洽的关系之后就这么永远下去的。原来她的一生系由许多同情和纪念的神秘缆索所织成,足以把自然中一切如同过眼云烟的元素结成一种和谐而持久的景象。这种神秘缆索之一,就在这个家是她的家,这个家是因有她对于每一个人每一件东西的爱情和顾念而后结成而后美化的。如今,这条缆索已经到了必须断绝的时候了。

  珍妮的爱情虽然绝不以物质的观念为基础,但她生平从来没有经过这样的事情,所以如今跟这旧家庭诀别,实在觉得非常苦痛的。临动身之前,她在各个房间里走着,看看这条地毯,那套家具,和这样那样的装饰品,都觉得不忍分离,但总以为这是无须有的了。你就想想看,从今以后雷斯脱晚上是不回来的了!从今以后她无须一早起来替他做咖啡、替他铺餐桌了。往常,她每天总要到花房里选择最美丽的花朵来插在桌上,而且总觉得这是特别为他而插的。现在,这是不必要的了——因为不是为他而插的了。如果一个人听惯了傍晚某种马车的轮声打门前石径上扎扎而来,如果一个人惯在十一点、十二点、乃至一点钟的时候欣然自愿等候着某种脚步声音打台阶上橐橐而上,那末这样的分离,这样的结局,其给人的苦痛一定是极厉害的。这些,就是珍妮未走之前时时刻刻辗转在脑中的思想。

  在雷斯脱那方面,却感受着另一样式的苦痛。他并非悲痛情之破裂,爱之失坠,却是感到一个人明知自己是为政策而牺牲仁慈忠爱等等德性因而自觉不公道的那样惨苦的意识。那时政策正指示他一条从某一观点看的光明的道路。脱离了珍妮,给她充分的赡养,他就可以自由去走他的路,就可以专心于那些自然跟着巨富而来的事务了。他也不由得想到珍妮日常替他做的种种小事情,以及她给他的种种舒适,种种快乐。她所具有的种种德性,都是他所心爱的。他已经领略过不止一次了。如今他又逼不得已而作最后一次的领略——最后见她心中苦痛而却绝无所表示的那种神情了。近几天来,他见她的举止行动和对他的态度都跟平常一样,一点没有改变。她并不象别个女人表现出感情的激动,也不故意在他面前假装悲伤。她仍旧很平静,很温和,很体贴他,只是暗暗猜想他要到哪里去,他要做什么,却不拿问话去激恼他。他很被她这种泰然自若的气度所感动,因而很是佩服她。这个女人确乎有一种不可及处,但这究竟是什么,且让大家自己想吧。要她的一生遭遇这样的苦命,实在是可羞耻的。然而有个伟大的世界正在唤召他。它的唤召声音已经到他耳朵里。而且它还曾有机会露过它的白齿呢。他真的还敢犹豫吗?

  最后的时刻到了,既已跟邻人都告过别,既已放出了谣言,说他们要到外国去,雷斯脱也已经在公会堂旅馆定好房间,不用的家具也已经贮藏妥当,于是乎就不得不跟这海德公园的住宅诀别了。珍妮曾经同雷斯脱到山乌德去看过好几次。他曾经把那地方的情形留心察看。他见地方好,也觉得满意,只是嫌寂寞一点。春天将近了,花是有意思的。她打算要雇用一个园丁,和一个管杂务的用人。味丝搭要跟她同住。

  “很好,”他说,“只是我希望你过得舒服些。”

  在这当儿,雷斯脱也正在布置他自己的事。他叫他自己的律师华生通知奈脱·启脱雷·奥白莲合组法律事务所,要他们在一指定的日期把他一份财产的证书交付给他。他已经下了决心,以为自己既为情境所迫而做这种事,何妨索性用同样残忍的手段再做几件别的事。他大概是要跟基拉特夫人结婚的。他又要去做联合车辆公司的理事──因为他有他的股份,人家不能排斥他。再如果他把基拉特夫人的财产也并过来,他就可以去做辛辛那提联合拖拉机公司的管理人,在那里面,他哥哥是有重大关系的;同时又可以去管理西部制铁厂,在那里面,他哥哥也是一个领袖的顾问。他如今比之过去几年中的自己,将是多么不同的一个人物了啊!

  这时候,珍妮的心境消沉到了几乎绝望了。她感觉到非常寂寞。这个家庭对于她的意义太深了。当她初到这儿跟邻舍家开始往来的时候,她想象自己的前途不可限量,以为雷斯脱跟她结婚的事也作兴有能实现的一天。如今,却受了接连而来的打击了,家庭和美梦都已破碎无余了。葛哈德死了。

  香奶、瓦特和弗利塞婆子都已遣散了,家具大部分都封存起来了,而雷斯脱对于她也实际已经没有关系了。她看得非常清楚,他是决不会回头的。只看他现在尚且做得出这样的事来,将来自由之后,必然要更甚于此。他将来大干一番,当然就要忘记她。而且为什么不该忘记呢?她是跟他不配的。件件事情不都已证明了吗?在这世界上,爱是不充分的——这已然是非常明白的了。我们所需要的是教育,是财富,是训练,是奋斗和策划的能力。她却偏不愿奋斗,不愿策划。同时她也不能。

  那所房子最后封闭的一天终于到了;旧的生活终于结束了。雷斯脱伴送珍妮到山乌德。他在那小屋里耽搁些时,意欲珍妮稍梢习惯这变化——这是并不很坏的。他又说他不久就要来,可是他走了,事实是实际上和精神上都已分离,他的一切说话都属无效了。那天下午,珍妮看着他从那砖砌的过道上出去,目送着他那坚实而保守的形象,披着一套绒布的新衣,外套挂在胳膊上,仿佛满身都写着自立和繁荣字样,不由得她一阵伤心,恨不得立时死去。她已曾和他亲吻,嘱别,她已曾祝愿他的快乐,繁荣和平安;然后她借故回到卧房中去。过一会儿,味丝搭进去找她,但她的眼睛已经很干了;一切情绪都已退落成一种模糊的沉痛了。她的新生活——一个没有雷斯脱、没有葛哈德、除味丝搭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的生活——已经实际开始了。

  “我所遭遇的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啊!”她一路想着走到厨房里去,因为她已决计要亲启操作至少一部分的事情。她要借此来解闷。她不愿意坐着想。倘若不因味丝搭,她就要到外面去找经常的工作做了。凡是可以减少她冥想的机会的,她都欢迎,因为她知道疯狂就在冥想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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