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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46

  那天晚饭后,当音乐已经从棕榈园隔壁大旅馆的跳舞厅里响出来的时候,基拉特夫人看见雷斯脱在一个露台上吸烟,珍妮在他身畔。珍妮穿着一身白缎的衣服,脚下白的便鞋,头发在额际和耳畔砌成浓厚魅人的一叠。雷斯脱正在冥想埃及的历史,想起它那浪潮一般起伏不住的体质薄弱的民族,想起尼罗河两岸供给历代居民粮食的那一条狭窄的土地,想起热和热带生活的奇观,乃至这个埋没在几乎令人绝望的古代残迹里的包含近代设备和时髦旅客的大旅馆。那天早晨,他和珍妮曾去看过全字塔。他们又曾坐电车去看狮身人头的怪物像。他们看见一群群衣服褴褛、半身裸露的奇形怪状的男人和孩子,在那些狭隘有臭气却又色彩鲜明的小弄里走动往来。

  “我看这个地方真是一塌糊涂呢,”珍妮曾在一处地方这么说。“你瞧他们多脏多腻啊!地方我是喜欢的,可是他们未免太混杂了,象是一大堆的虫似的。”

  雷斯脱吃吃地笑着。“你的话差不多是对的。不过这是气候造成的。这就是热。这就是热带的居民。在这种情境之下,生活总是糜烂的,肉感的。

  这是没有法儿的事。”

  “哦,我知道。我并不是怪他们。我只觉得他们奇怪就是了。”

  那天晚上,他就一径冥想这件事,那时月亮用着一种盛旺的肉感的光辉照在地上。

  “嘿,我终于找到你了!”基拉特夫人突然嚷道。“我连饭也来不及吃呢。我们今天回来得很晚。你的丈夫已然应允我同我跳舞了,甘夫人,”她微笑着继续说。她也跟雷斯脱和珍妮一样,已经被那热和春天和月光等等的肉感势力所支配了。四处都有浓郁的香气从树林和花园中暗暗吹来。遥远处,有骆驼的铃声叮当在响,伴以一种“阿哑!”和“喔唏!喔唏!”的异国呼声,仿佛一群怪兽被赶过拥挤的街道一般。

  “欢迎你同他跳舞,”珍妮欣然答道。“他是应该跳舞的。我有时候也想跳跳呢。”

  “那末你应该马上就学起来,”雷斯脱和蔼地说。“我当尽我的力量陪伴你。我的脚步已经不象从前轻巧了,可是总还来得几步的。”

  “哦,我可不是一定要跳,”珍妮微笑说。“你们两位请吧,反正我一会儿就要上楼去了。”

  “你为什么不到舞厅里去坐坐呢?我至多不过跳几个圈子。我们就可以看别人跳了。”雷斯脱说着就站了起来。

  “不,我想还是这里坐坐的好。这里非常有趣。你去吧。基拉特夫人,你带他走吧。”

  雷斯脱和嫘底漫步而去了。他们成了很惹人眼的一对——基拉特夫人穿着一件深酒色的绸衫,上面点缀着亮晶晶的黑珠子,美好的胳膊和脖颈都裸露着,一颗闪光的大钻石笔正嵌在额上的黑发中。她的嘴唇是红的,并有一种迷人的微笑,从两片讨人欢喜的丰满嘴唇里露出一排雪白匀齐的牙齿来。

  雷斯脱的身材本来强壮而雄健,配上了一套称身的晚服,更显得昂藏出众。

  “那个才是跟他相配的女人呢,”珍妮当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的时候对自己说。当时她就落入了一种冥想,把自己过去的生活又逐步追忆起来。有时候,她觉得过去的事情仿佛是一场大梦。又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仍旧是在梦中。人生在她耳朵里响着,很象今天晚上诉于她的一切。她已经听见它的呼声了。她已经知道它的无穷态相了。但在它的背后,却有种种的奥妙,在推移迁化,如同梦境的变幻一般。她为什么这样讨男人的欢喜呢!雷斯脱为什么对她这样不肯放手呢?她能够阻止他吗?她于是想起在科伦坡捡煤时代的生活,而今天晚上,她是在埃及,在这大旅馆里,做着一排房间的女主人,四周有各种奢华现象围绕着,而雷斯脱仍旧是专心于她的。他为着她,曾经忍受过许多烦恼!为什么的呢!难道她真的是这么了不起吗?白兰德曾经说过这样的话。雷斯脱也曾经这样说她。但是她仍旧自觉卑微,自觉没有地位,自觉身边这许多珍宝是不应该她享受的。于是,她重新发生初次同雷斯脱到纽约时的那种感想,以为这种神仙的生活是不能够持久的。她一生的命运是注定的了。只不过她命该遭遇一种的变化,这才仍旧要回到简单的生活,隐僻的街道,穷陋的矮屋,和破旧的衣裳。

  于是她又想起她的芝加哥的家,想起他的朋友们的态度,因而知道她的命运确是如此的。即使他跟她结婚,他的家庭和朋友也决不肯接受她。这其中的道理她也明白。她能观察方才跟雷斯脱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的微笑迷人的脸,知道她或者也觉得自己很美,但总不是雷斯脱的同类。她那时见她要同他跳舞,就觉得他确实需要象她那样一个女人。他所需要的女人,必须是在他所习惯的空气里面养大的。至于她,珍妮,他总觉得跟他自己的习惯有些隔膜,总觉得她对于种种东西的赏识不能象他自己所习惯的那样。她很了解他们是怎么样的人。她对于他的器物,衣服,布置,装饰,风俗,礼仪,习惯等等,虽然很快的都学会了,但她总不是生长在里面的。

  她如果走开,雷斯脱就会回到他旧日的世界,就是方才和他挽臂而行的那种动人的、娇养的伶俐女子的世界。想到这里,她眼中不由得涌出泪来;她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死去。她以为死了倒好。她这边这么想时,雷斯脱那边正同基拉特夫人跳舞,或在华尔兹舞的间歇并坐密谈旧日的时间,旧日的地方和旧日的朋友。他眼看着嫘底,对她的青春和美不由得惊异起来。她比从前丰满了,但是仍旧跟黛婀娜①一样的苗条合度。她那光滑的躯体藏着一种力,而她的漆黑的眼睛是水汪汪充满着光辉的。

  ①黛婀娜(Diana)是罗马的女神,后经转变,遂误为月里嫦娥。

  “我可以发誓,嫘底,”他冲动地说,“你确实比从前美丽了。你现在真可算是绝色。你不但没有老去,倒显得更年轻了。”

  “你这么想吗?”她看着他的脸微笑。

  “当然咯,否则我为什么要恭维你呢?我是不善谄媚女人的。”

  “哦,雷斯脱,你这莽夫,你不容许女人家害点儿羞吗?你不知道我们对于人家的赞美都愿意慢慢的啜,不愿意大口的吞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问道。“我说了什么了?”

  “哦,没有什么。不过你真是一个莽夫。你是一个心直口快的莽孩子。

  可是不要介意。我是喜欢你的。这不够了吗?”

  “当然够了,”他说。

  音乐停时,他们散步到园中,他把她的胳膊轻轻捏了一下。这是他不得已的;她使他感觉着仿佛他已经主有她了。而她,也愿意他有这样的感觉。

  当他们坐在园里灯笼底下的时候,她心里想,如果他得了自由到她那里去,她是会接受他的。就是现在,她也已经差不多准备接受他了,就只怕他不愿意。她是这么严谨、这么慎重的。他也跟她所认识的许多男子一样,决不肯做苟且的事情。因为这是他不能做的。最后,也是雷斯脱先起来向她告罪。

  他说第二天早晨要同珍妮到尼罗河上游去游卡那克、底比斯等处,并到斐理去参观水边的神庙。他们打算清早就动身,所以他得去睡了。

  “你几时回家?”基拉特夫人黯然地问。

  “十一月里。”

  “船已经定好了吗?”

  “是的,我们九号从汉堡开船——福尔特号。”

  “我本来打算秋天回去的,”嫘底笑道,“可是你如果看见我跟你同船走,请你不要惊异。我的主意是很拿不定的。”

  “能够同船好极了,”雷斯脱答道。“我希望你能够同走。……明天我们动身之前再去看你去。”他停住话,她望着他出神。

  “你不要难过,”他拿住她的手说。“人生是万不可料的。有时我们想自己全盘都错,事实上倒是好了。”

  他当她是舍不得跟他离别,因想她不能如她所愿,实在是一桩恨事。在他自己呢,他话中之意,是说这是他大概决不愿意采取的一种解决法,然而这确是一种解决法。为什么他早几年不曾看见这种解决法的呢?

  “可是几年之前,她并没有现在这样美,也没有现在这样聪明,这样富有。”也许!也许!可是他不愿意负心于珍妮,也不愿意珍妮遭恶运。即使他不是存心,她的命也已经够苦了,并且已经勇敢地忍受了这些年了。

  47

  回家的旅途又得跟基拉特夫人有一礼拜的相伴,因为她经过熟虑,已经决计暂时回美国了。芝加哥和辛辛那提是她的目的地,无非是希望跟雷斯脱能够常常见面的缘故。她的突然在船上出现,使珍妮吃惊不小,因而重新引起她的思绪来。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可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如果没有她在中间妨碍着他们,基拉特夫人是要同雷斯脱结婚的。这样,问题就很复杂了。以门第、身分、教育而论,嫘底是雷斯脱的天然配偶。但是珍妮本能地感觉着雷斯脱倒是喜欢自己的。那末这个问题或者要等时间来解决;目前,这三个人的小小集团仍旧是绝好的朋友。到芝加哥后,基拉特夫人就走她的路去了,而珍妮和雷斯脱也把他们的惯常生活重新过下去。

  雷斯脱从欧洲回来,就很热心着手他的事业。可是大的公司没有一个来向他提议什么,主要的原因在于大家都知道他很强干,怕跟他发生关系,就要受他的操纵。至于他的财产上的变化,倒还没有人知道。小公司呢,经他一番研究之后,知道都只能勉强维持,或者出品不能使他满意。后来他在印第安纳北部一个小市镇里找到一家公司,看情形似乎前途很有希望。经理是个实际能够制造车辆的人,也跟他父亲当初一样,可又并不是一个能干的营业家。他彼时用一万五千元的现金和一套大约值得二万五千元的装置投资在里面,只不过取得少许利润罢了。雷斯脱觉得在那里边采取一些适当的方法,运用一点营业的谋略,是颇有一点事业可做的。他想成效未必快,未必能在他的手里从那里面发大财。谁知他正要向那小公司去进行投资,就听到了消息,说有一个车辆托拉斯要出来了。

  原来罗伯脱对于车辆业改组的计划进行得很快。他曾对同业反复说明团结有多么多么的好处,竞争有多么多么的害处。他的主张非常能够动听,因而不多几时,大一点的车辆制造家先后都组织起来了。只经几个月的运动,罗伯脱居然做了车辆业联合公司的总理,资本一千万元,又有价值六七百万元的资产。他就不亦乐乎了。

  这一番大事业的进行,是雷斯脱一点也不知道的。他因在欧洲旅行,所以报纸上有两三次征求车业联合的广告他都没有看见。他回到芝加哥的时候,知道伊木真的丈夫耶弗孙·米基雷仍旧做分经理,并且知道他住在伊凡斯墩,但他因跟家庭有过龃龉,不愿直接去向他探听消息。后来不久,他却也就知道详情,因而不胜其烦恼。

  把消息传给他的不是别人,就是克利夫兰的亨利·联桥。他到芝加哥来已经一个月,雷斯脱有一天晚上跟他在友联俱乐部碰头。

  “听说你跟公司脱离关系了,”联桥带着一种温和的微笑说。

  “是的,”雷斯脱说,“我已经出来了。”

  “那末你现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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