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西奥多·德莱塞 > 珍妮姑娘 | 上页 下页 |
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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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看见过了,雷斯脱,”她虚弱地说。“今天下午施旦道夫人给我看过了。我还不知道你看见过没有。” “这里面对于我的态度不是形容过分吗?我想不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多情的罗米欧。” “我心里难过得很,”珍妮觉得他这诙谐底下实在藏着无限的痛心,才这么说。因为她早已知道雷斯脱是向来不肯把真正的感情流露的,心里有苦痛总不肯说出口来的。虽是严重到不可忍耐的心事,他向来都谈笑出之,借以减轻它的严重性。此番这句诙谐,其意就等于说:“事情已经是无可奈何,咱们必须尽力的设法。” “哦,你不要难过,”他继续说。“现在我们对于这种事情是无法可想的。他们也许并没有什么歹意。我们只因地位关系遭人注意罢了。” “这个我懂得,”珍妮走过他身边说道。“可是我总觉有点难过。”雷斯脱默然不响。一会儿开晚饭了,这事就告一段落。 可是雷斯脱终觉事情有些儿尴尬,因而闷闷不乐。上次跟父亲见面时,他已经受到父亲明白的警告,如今这段新闻披露出来,事情就发展到顶点了。他从此以后,大概就要跟一切的旧人都断绝关系。他们是不会再要他的了,至少其中比较守旧的分子不会再要他的了。此外有少数未结婚和已结婚的青年男子,以及有些已结婚和未结婚的诡诈女人,虽然知道他这件事,却照常的喜欢他,然而这种人是交不得朋友的。他实际上已经是个被唾弃的人了,若要挽回,除非改善他的行径——换句话说,就是除非把珍妮永远弃绝。 但这一着他却不愿做。他一想到这事就觉苦痛了——这是无论如何都干不了的。珍妮的知识正在逐渐地增长。她的见地已经差不多要跟他一样明白了。她并不是一条不值钱的贪得无厌的爬虫。她是一个伟大而善良的女子。 将她弃绝了就是一种羞辱,而且她相貌又生得好。他已经四十六岁了,她只有二十九岁,看起来还不过是二十四五光景。要在别人身上发见美、青春、体贴、见识,以及温柔化和感情化了的你自己的见解,那是难能可贵的事情。象他父亲说的,他是已经种下这个孽因了。他就不如自己来收孽果吧。 这不愉快的新闻事件发生不久,雷斯脱就接到信,说他父亲有病,而且不能支持了。当时雷斯脱本该即刻就回辛辛那提去,但值事务忙迫,走不脱身,不久噩耗就传到。雷斯脱得信,当然怆痛非常,就带着追怀和悲悼的心绪回到辛辛那提去。他对于他的父亲,就是撇开父子的关系来讲,也觉得他是一个伟大的人物。当时他想起自己小时,父亲抱他在膝上,跟他讲从前爱尔兰生活的故事,稍稍大一点,又跟他讲自己在商界奋斗的经历,及至成人,他那种经营事业的精神和商业上的智慧又曾给他很深的印象。原来甘老头子一向是心地纯朴的。雷斯脱那种说话痛快和言无虚饰的本能,就是由他遗传下来的。“毋谎语,”是甘老头子时时告诫儿女的一句格言。“无论什么事情,你看见它怎么样,就说怎么样。真实是人生的命脉,是一切价值的根基,又是商业成功的秘诀,谁能信守不渝的,就可以成为可贵的人物。” 这番教训,也是雷斯脱所信服的。他对于父亲一生信实诚笃的精神,本来就很心服,如今父亲死后怀念起来,越发觉得悲痛了。他知道父亲为他的事情愤恨而终,悔不得趁他生时同他和解。他又幻想父亲要是见到珍妮,也许会加怜惜,而无奈如今已经没有机会可见了。 他到辛辛那提时,正值大风雪,雪片如同绞棉花一般狂飞下来,城中的街市都静悄悄的毫无声息。他从火车上下来,先就遇着阿弥。她跟他已往虽然有嫌隙,现在见他回来却也快活。在他的一群姊妹当中,阿弥要算最温柔的一个。当时雷斯脱就抱着她,跟她亲吻。 “我们又跟从前一样了,阿弥,”他说,“谢谢你这种天气还跑来接我。家里人怎么样?我想大家都回来了吧?父亲真可怜,怎么不能多活几年的!可是他想要见的东西总算都见到过了。我想他对自己一生努力的结果总能很满意的吧。” “是的,”阿弥说,“不过他从母亲死后很觉得寂寞罢了。” 兄妹两人驱车回家,一路谈起旧时旧地,感情很是融洽。到家之后,见一家人都已聚齐,各处的亲戚也都齐集了。雷斯脱同大家照例互相吊唁一番,心觉父亲之死实在无可遗憾。他的一生事业都是成功的,如今就象熟苹果一般从树上落下来了。他于是到大客厅里去看父亲放在黑棺材里的遗容,当然不免有一番悲恸。但见父亲那副坚决而慈祥的面容,却不由得微笑了。 “我们的父亲是至死都伟大的,”他对在旁的罗伯脱说。“这样的人物是我们一时不会见到的。” “是的,”罗伯脱庄严地说。 葬礼举行过后,大家决定立刻宣读遗嘱。因为露意丝的丈夫急于要回到布法罗,而雷斯脱也得马上回芝加哥去。于是出殡的次日,就要在甘老头子的顾问奈脱·启脱雷·奥白莲合组法律事务所里举行家族会议。 在雷斯脱驱车赴会的途中,他心想父亲对于自己的利益总不会有什么偏心的行为。因为他上次和父亲见面,日子还不很久;他现在还在考虑期中,而父亲也曾许他有考虑的时间的。他又自觉除开珍妮的关系以外,平时并没有什么对不起父亲的地方。他在业务上的才干又是对于公司有利的。为什么对于他该有所轻重呢?他想这事决然不可能。 他一到法律事务所,奥白莲——一个大惊小怪而却自得其乐的短小人儿——出来招待,跟他家族中人一一握了手。他替甘老头子做法律顾问已有二十年。他深知甘老头子的奇想和怪癖,觉得自己是个替人忏悔的牧师一般。 他对于甘家的孩子都很喜欢,而特别喜欢雷斯脱。 “现在我想我们都到齐了吧,”他最后从口袋里抽出一副牛角边的大眼镜,神圣地对四周围看了一遭说。“好吧,那末我们就可以开始了。我也不说什么开场白,就把遗嘱读起来。” 他于是走到书桌边,把上面放着的一张纸拿在手里,清了清喉咙就开始宣读。 从某几点地方看,这是一张很别致的遗嘱,因为上面不先说大宗财产,却把所有的小遗产先提出来。第一款就是分给雇工、仆人和朋友们的小款项。其次是捐给各机关的少数遗产,最后才提到家族的遗产,却又先支配女儿。伊木真是他认为孝顺的一个女儿,分得车业公司股份六分之一,又死者的其他财产——不动产除外,约计八十万之谱——的四分之一,阿弥和露意丝所得的两份跟伊木真一样。外孙儿女如长成后品行优良,亦可得奖励金少许。此后才提到罗伯脱和雷斯脱。那遗嘱上写道:“缘吾子雷斯脱之事发生某种纠纷,余认为余之其余财产不得不在某种条件之下分配之,即:——以甘氏制造公司之股份四分之一,及余之其余财产——动产,不动产,现金,股票,公债票——之四分之一给与爱子罗伯脱,以报其平日孝顺之心,又以甘氏制造公司之股份四分之一,及余之其余财产——动产,不动产,现金,股票,公债票——之四分之一,交罗伯脱代其弟雷斯脱保管,至雷斯脱能符合附列之条件时止。关于甘氏制造公司之经营,及其他一切受委托之事务,凡吾子女,皆须同心协力,悉听罗伯脱之指挥,至罗伯脱自愿放弃管理权或认有改组必要之时止,此亦余之意旨也。” 雷斯脱听了只是暗暗的赌咒。他的面色已经改变了,却仍旧没有动作。 他不愿意把心里的感情表现出来。他装做了好象他并没有受到各别待遇的样子。 然而那所谓“附列之条件”,确是完全为他而订的,当时奥白莲并没有对家族宣读,说是遵重他们父亲的遗意。其后雷斯脱探知那条件是三年之内每年给他生活费一万元,在这期间,他须就两件事中任择其一而行;其一,如果他未曾同珍妮结婚,就跟她断绝关系,以期他的生活在道德上可以符合父亲的愿心,如能履行这个条件,那末他的一份财产立刻就可交还他。其二,如果他愿意跟珍妮结婚,也听其便,那末这每年一万元的生活费可以继续领到终身,但以他本人的终身为限。他本人死后,珍妮绝对不得享受。至这每年一万元,则指定由二百股L.S.和M.S.的股票的利息支付,而票本亦须托人代执,至他最后决定行止时止。如果雷斯脱既不跟珍妮断绝,又不跟她结婚,那末三年之后并此一万元之生活费亦断绝供给。那二百股股票,则到雷斯脱死后按成数摊给生存的家属。如有继承人或受让人对此遗嘱提出异议,他或她的一份遗产即须全部没收。 雷斯脱看见父亲对于他的事情想得这样周详,不免有些惊异。他读过这些条件之后,有点疑心罗伯脱曾经参加意见,可是他当然不能断定。罗伯脱并不曾露出过要和他作对的直接证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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