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西奥多·德莱塞 > 珍妮姑娘 | 上页 下页
二五


  这样的认识,虽然并不能使她安心,至少已经把那一夜的时间消磨过去了。第二天早晨,巴斯到工作的地方去,路过告诉她,说葛婆子叫她那天晚上回去一趟。那天晚上葛哈德将不在家,她们是有一夜可谈的。她很觉寂寞地度过那一天,但到傍晚,她就兴奋起来,等到八点一刻钟,她动身了。

  到家之后,也没有什么使人安慰的消息告诉她。葛哈德的心情还是那么忿怒那么暴戾的。可是他已经决定下礼拜六就丢了差使到羊氏镇去了。原来这桩事发生之后,他以为无论什么地方都比科伦坡好些;他觉得在科伦坡是永远抬不起头了。他就想起它来也觉得难受。他马上就要走,等找到了工作再叫家眷走,意思就是要抛开他的小家庭了。他不想去设法偿还房子的押款——这是他觉得没有希望的。

  到了礼拜的终了,葛哈德果然走了,珍妮仍旧回家来住,至少在一段期间,家里总算恢复了原状,但那样的局面当然是不能持久的。

  巴斯看得很明白。珍妮的这个乱子和它的可能的后果使他担着很重的心事。科伦坡是不能住了。羊氏镇也去不得。他们如果大家都搬到较大的城市去住,那就要好得多。

  他把这局面细细考虑,又听说克利夫兰地方正要发展工业,他就想要去碰碰运气看。他如果成功,其他的人就都可以跟他走。如果葛哈德仍旧在羊氏镇工作,还象目前的样子,而一家人都可以搬到克利夫兰,那末珍妮就免得无家可归了。

  巴斯对于这个计划,稍稍费了一点时间才决定,但是到末了,他就向大家宣布了。

  “我决计要到克利夫兰去了,”他一天晚上在母亲做饭的时候对她说。

  “做什么?”她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问。她生怕巴斯要丢开她。

  “我想到那里去可以找到工作的,”他回说。“咱们不应该再住在这种该死的地方了。”

  “别乱咒骂吧,”她用责备的语气说。

  “哦,我知道的,”他说,“可是也够叫人咒骂了。咱们住在这里一径都是倒霉的。我马上要走,也许我能够找到事情,咱们大家都好搬过去。咱们如果能搬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那就好得多。咱们在这里是没有人瞧得起的。”

  葛婆子一面听着,一面就萌起了能够改善生活的强烈希望来。她巴不得巴斯能够这样做。他果然能够去找到工作,做一个有作为的青年,来救他母亲的苦难,那岂不是大好!他们目前的生活,正如急水一般向一种可怕的灾祸流去,当然巴不得它有个转机。

  “你想可以得到事情吗?”她很关切地问。

  “应该是可以的,”他说。“我找事情从来不会找不到。别人也有到那里去的,都还搞得不错。就瞧密勒尔一家人吧。”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眼睛朝窗外看着。

  “你想我到那边找到事情的前头,家里能够维持吗?”他问。

  “我想能够维持的,”她回说。“爸爸现在有事情,我们也有一点钱,就是,就是——”她想起了家里的苦情很觉难过,把那钱的来源迟迟说不出口来。

  “是的,我知道,”巴斯皱着眉头说。

  “咱们要到秋天才给租钱,到那时候无论如何只有把房子给人家了,”

  她接着说。

  她这话是指房子的押款,因为款是九月的期,明明是付不出的。“假使咱们能够不等到期就搬走,我想总可以维持下去。”

  “那末我一定干,”巴斯坚决地说。“我一定要去。”

  果然,他到那个月的月终就辞了差使,第二天就动身到克利夫兰去了。

  11

  此后发生的事,要是单拿跟珍妮有关系的来说,那是我们现代的道德一致主张忌讳的。

  造化中的某种过程,就是运行于冥冥之中的那种力的创造大智慧,若是凭这种力所创造的一部分小个体的成见来看时,是被认为猥亵的。我们对于生命创造的事情总要朝过脸去,仿佛它是我们最不应该公然对它发生兴趣的一件事。

  所可异的,这种感想偏会发生在一个以生育为本质的世界,就是一个广漠无垠的两性运行的世界,且其中的风,水,土,光四种元素,同样是所以助成我们的繁殖的。不单是我们,就是全地球,实在都被结婚的情欲所推动,而且凡是属于地上的一切,都是由这一条共同的道路才得存在的。然而竟有一种可笑的倾向,大家对此过程都要闭目回头,不敢正视,仿佛自然的本身就含有猥亵。“受胎于邪慝,生育于罪恶”这句话,本是趋于极端的宗教家加给这个过程的一种不自然的解释,而这种偏颇无理的见解居然得世人默认的了。

  这种态度之中,确乎是有根本错误的地方。哲学的教训和生物学的推论应该在人类的日常思想中得着更实际的应用。因为没有哪种进程是猥亵的,没有哪种状态是不自然的。跟某一社会的习惯偶然歧异,不必就会构成罪恶。人世间渺小的可怜虫,偶尔为机会所乘,而轶出人类确立的习惯,未必如一般人所断定,就算犯了沉沦不可自拔的大罪。

  如今珍妮是要来替那种自然奇迹的不公道的解释作证了,实则只要白兰德还没有死,这是可以当作人生的理想任务之一而被目为神圣的。在她自己,虽然不能分辨这个进程和其他一切常态的生活进程有什么不同,但她由周围人的行动上,已经感觉到堕落是她的命运,罪恶是她的处境的基础和条件了。她虽然还没有十分明白的感觉着,却已经差不多要想扑灭将来对于她的孩子所应有的眷爱和顾念了。虽然还没有十分明白66的感觉着,却已经差不多把那萌芽的和天性的爱看作罪恶了。虽然她所受的刑罚并不是数百年前的绞刑和监禁,但她周围的人类都是愚昧而麻木的,所以都看不透她现在的处境,只晓得她是有意违犯社会的律条,而应处的刑罚就是不齿于人类。她现在的唯一办法,就是避免人们侮蔑的注视和默默忍受身上要来的巨大变化。所可异的,她并没有感觉到无谓的懊悔和徒然的痛心。她的心是纯洁的,而她也自觉着心境十分平静。悲哀,她原是有的,却只是悲哀之柔和的态相,只是一种模糊的猜测和惊奇有时要使眼睛里充满着眼泪罢了。

  你总听见过夏天的斑鸠在幽静之中鸣叫;你也遇到过那种无人睬及的小溪在没有耳朵来听的地方歌唱唠叨。枯叶之下,雪岸之阴,有那纤嫩的杨梅树,应顺着上天对于色彩的要求而放出简单的花朵。如今这另一种女性之花也是这样开放的。

  珍妮是孤独了,但象斑鸠一样,她是夏天一种美妙的声音。她一面奔走家务,一面耐心等待,毫无怨言,等待着她自己终于要去替它做牺牲的那个过程的成就。碰到家务轻松的时候,她就情愿静静的坐着冥想,而对人生惊奇的感觉就要使她落入催眠状态中。但逢家事繁忙,要她竭力帮助母亲的时候,她有时要悠闲地歌唱起来,工作的快乐使她超脱了自己。她总是用着一种沉着而不动摇的勇气去对付将来。这种态度,并不是做女子的人人所得而有的。容许气量狭窄的女子养孩子,就要算是自然的不仁。至于气量宽宏的女子,等到她们成熟的时候,总都会欢迎母性的到来,都会见到这里面含有为种族尽义务的无限可能性,且因自觉能尽这样伟大的义务而感觉到快乐和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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