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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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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这些话的时候,跳了起来,把信紧捏在手里。这些悲伤缠绵的话使他非常痛心,提高了他对她的评价,使他觉得离开她仿佛是犯了错误。他毕竟真的很喜欢她。她非常天真可爱。如果她现在在这儿,他可以跟她住在一块儿。她在纽约或许也可以象在芝加哥那样,做个模特儿。他差一点就要写信把这件事告诉她,那时,安琪拉几乎天天寄来的一封长信恰巧到了,这改变了他的心思。他瞧不出来,面对着安琪拉那样高超纯洁的爱情,他怎么可以跟璐碧继续下去。他的感情显然已经在逐渐淡漠。他现在应该再恢复它吗? 这种情感上的矛盾,在尤金的个性里是非常特出的。如果他能好好地反躬自省一下,他就会看出来,他在性格方面是个理想家,爱慕美的一切,爱慕爱情,而且对随便什么人都没有永久的信念——只有个不可能有的“她”。 事实就是如此,他写了一封信给璐碧,表示惋惜和难受,可是并没有邀请她来。他认为如果她来了,他不能养活她多久的。此外,他急于想娶安琪拉。因而这件事就此作罢了。 同时,他光顾了一下各杂志社。离开芝加哥的时候,他在衣箱底下放了许多张自己替《地球报》画的速写——芝加哥河、他一度把它作为一条街道来加以研究的蓝岛大街、鹅岛和湖滨大道。还有些街景,全都在特别浓厚的黑色上,在那种有时是意想不到的、几乎是闪烁的一线白色的运用上,富有魄力。它们里面有情感,有一种生活气息。他应该立刻就受到人家赏识,可是够奇怪的,他的画里却有一种全然特殊的地方,使他的作品显得有点儿生硬,几乎有点儿粗犷。他用笔一挥便画成一件男子的上衣,画一个圆点来表示一张脸。假如你仔细看的话,很难看得出细微的工笔,往往压根儿一点儿都没有。从他在美术学校所博得的赞扬上,从马修士和哥德法布对他的称赞上,他渐渐得出一个结论,他自成一派。既然这样很独特,他就想坚持下去。他带着一种自信的神气来来去去。这只仗着满怀的自信心来加以支持,然而这不是一种使别人高兴来接近他的神气。当他把图画在《世纪》杂志社、《哈柏》杂志社、《斯克里布勒》杂志社拿出来给人看的时候,他们都表现出一种不屑加以考虑的神气。在他们墙上,悬挂着许多精妙的图画,尤金现在知道,署名的人都是插画界的领袖人物。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深信自己根本就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印象。他们准熟悉一些比他好上百倍的艺术家。 事实上,尤金只是给事情的物质外表吓唬倒了。他看见那些人的画悬挂在杂志社的美术室和编辑室墙上,可是说实在的,那些人往往并不比他画得好多少,顶多也不过和他一样。他们占便宜的是,有立体的木框和艺术界的公认。这时候,他离开在杂志上露头角的时刻还差上一大截,可是他后来的作品在热情方面并不比这些早期作品来得强点。它在手法上是稍许放开了些、稍许注意到细微末节,可是并不见得更为遒劲有力,顶多也和现在一样。各个美术主任都懒得去看漂亮、年轻的艺术家拿出来的绘画。开始的时候,受点儿小挫折对他们是有好处的。因此尤金老是听上两句没有道理的含混的称赞,就给人打发出来了。这比不以为然还糟。他精神上变得非常消沉。 可是还有些较小的杂志和报纸他没有去试呢。他坚定地四处寻找,竭力想找点工作做做。过了一阵子,他受一、两家较小的杂志社委托,画了三、四张画,拿到了三十五块钱,从这上面还得把模特儿的费用扣除。他必须有一间房,可以以画家的身份在那儿工作,请模特儿来作姿势。他终于在西第十四街找着一间后房,望出去是一个空院子,有一个公共楼梯,出入自由。这花了他二十五块钱一个月,但是他认为最好还是冒一下险。如果他能够弄到几笔生意,他就可以生活下去了。 第十六章 纽约的艺术界是很特别的。就在那时和以后的一段时期里,它分裂成了许多派别,几乎没有一点儿协调一致。例如,有一个雕刻家的圈子,参加的大约有三、四十个人——但是他们互相都不大认识,彼此严厉地批评,多半只跟一些亲戚朋友来往。有一个绘画界(以便区别于插画界),大概有一千个公认的艺术家(或许还多)参加在内。他们大部分都是有点儿才干的男女——他们的才干可以使他们的画在国家美术协会的展览会上悬挂起来——他们有本事卖掉一些画,找着点装饰工作做做,画些肖像画。有许多艺术工作室的大厦散布在市内各地区:在华盛顿广场,在第九街和第十街,以及在个别的地方,例如,在麦克道加尔巷和从华盛顿广场到第五十九街之间的几条横街上。这些大厦里满都是画家、插画家、雕刻家和一般从事美术的人员。这个绘画界比雕刻界协调一些,而且,就某方面讲,也包括雕刻家在内。有几个美术俱乐部——萨尔马根狄、吉卡特和洛特斯——还有许多钢笔画、水彩画和油画的展览会和招待晚会。在这些会上,艺术家们可以聚在一起,互尽他们圈子里的礼节和友谊。此外,还有些小团体,例如那些住在第十街的工作室的,第二十三街的青年会的,范·代克工作室的等等。你很可能偶尔找着一小群一小群一时情投意合的人,那末,用句行话来说,如果你属于圈子里的话,便可以加入一个团体。如果你不是,那末纽约的艺术生活就会是非常沉闷的,你或许会跑上大半天,找不到一个可以参加的团体。 除了绘画界之外,还有个插画界,里面包括初出道的人和已经博得编辑先生们好感的人。这些人不一定是绘画界或是雕刻界的一份子,可是精神上,却是和他们志同道合的。他们也有俱乐部,他们的工作室也就在画家和雕刻家呆的各区附近。唯一的区别就是,初入门的插画家往往是三、四个人住在一间工作室里,这一半是因为节省开支,同时也因为他们爱好交游,还因为他们可以在工作上互相鼓励和指正。当尤金抵达的时候,就有许多这种很有意思的团体存在着,不过他当然并不知道。 初来的人不论在哪儿都要花上点儿时间,才能获得一个显露一下的机会。不管我们走进什么领域,我们都得做一个时期的学徒。尤金有才干和决心,可是没有经验,没有手腕,没有一批朋友故旧。全市都是陌生和冷淡的。假如不是因为他立刻就热爱上这个都市的景象的话,他会感到极端孤独和不愉快的。事实上,那些清洁的大广场,象华盛顿、联邦和麦迪逊;那些大街,象百老汇、第五街和第六街;那些了不起的景象,象巴华丽街的夜景、东河、水滨、炮台湾,一切都以一种持续不变的魅力诱惑着他。 他给这地方的奇景壮观——它的美丽风光——迷住了。这样沸腾的人群!这样纷乱的生活!大旅馆、歌剧院、戏院、饭店,都以一种美的感觉吸住了他。那些衣衫华丽的可爱妇女;那些密集的象大虫般有着金黄色眼睛的小汽车;那种早晚忽盛忽衰的生活,使他忘却了自己的孤独寂寞。他没有钱花,不能希望立刻有个顺利的发展,他却可以在这些街上漫步,望进那些窗户里去,爱慕那些俏丽的妇女,并且对报纸上每天宣布的各界不时取得的成功感到兴奋。在新闻里,常常会提到一个作家的一本书非常成功;一个科学家的一种新发现大有成就;一个哲学家的一种新理论很有发明;一个金融家的一笔投资非常得法。还有上演好戏的消息、男女大演员从国外来的消息、初踏入社交界的姑娘们成功的消息,全面推行的重大运动的消息。青春和雄心是必要的——他瞧出了这一点。如果你有才干,那末你获得显露一下的机会只是时间问题。他热切地渴望着自己的机会,可是他觉得它不会很快就来到的,因此他怏怏不乐。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 那些日夜,他最喜欢的一种娱乐就是在雨里、雾里、雪里在街道上漫步。都市,不论是雨淋淋的还是白雪皑皑的,都吸引着他,尤其是那些公共广场。有一次,在大风雪中,咝咝作响的弧光灯下,他瞧见了第五街。第二天早晨,他赶到画架那儿去,想试试自己能否用钢笔把那画出来。可并不成功,至少他觉得是这样,因为试了一小时后,他厌恶地把它抛开了。可是那些景象却吸引着他。他想要画它们——想用颜色把它们表达出来。那会儿,他一顿饭只能花一毛五分钱,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谈谈。可能的成功是当时唯一的安慰。 他喜欢经济独立,这是尤金性格上很有意思的一面。在他极端窘困的时候,他本可以从芝加哥写信回家的;这会儿,他原可以向父亲去借些钱,但是他却宁愿自己去挣一点儿——他要显得比实际情形好。假如有人问他,他就会说自己过得很好。实际上,他写信给安琪拉也是这么说,把他们结婚一再耽搁下去的原因说成是因为他要等到自己有了充分的钱。他始终在竭力使自己的二百块钱尽可能维持得长点儿,同时还把他所能接到的随便什么小生意,不论待遇多么少,全加到那上面去。他把费用削减到十块钱一星期,设法决不超出这数目。 他安身下来的那所房子,实际上并不是一所艺术家的工作室。它是一所又破又旧的寄宿舍兼公寓,部分改作商业用途。最高的一层有三间相当大的房间和两间大寝室,住满了干某种手艺的单身汉。尤金的隔壁邻居碰巧是个穷插画家。他是在波士顿学的画,上这儿摆起画架来,希望谋生糊口。起先,他们互相并没有多打招呼,虽然在他到那儿的第二天,因为房门开着,他看见了画架,并因此知道有个艺术家也在这儿工作。 最初,没有模特儿来应征,他决定向美术学生联合会去申请。他去见了一下秘书,得到了四个姓名,于是便写了明信片给她们,不久获得了答复。他选定了内中的一个。她是一个原籍瑞典的年轻美国女郎,样子有点象他心里想到的那篇故事中的角色。她整洁妩媚,一头黑发,长着端正的鼻子和尖尖的下颏。尤金立刻就喜欢上她了。然而他对自己的环境很难为情,因而有点怯生生的。这个模特儿却相当冷淡;他于是也就尽快、尽可能节省地画完了他的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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