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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过了一会儿,他在卧铺上躺下,向外注视着黑夜和星星,心里不住地渴望,然后打起盹来。当他又醒来的时候,火车已经驶过了费城。那时是清晨,列车正在迅速地越过平坦的草原,驶向特兰顿。他起身,穿好衣服,一面注视着掠过眼前的一整列市镇:特兰顿、新布伦瑞克、墨土城、伊丽莎白。不知怎么,这一带很象伊里诺斯,平衍坦荡。过了纽亚克,他们驶入了一片大草原;他领略到海洋的意味。海洋还远超乎这种情形呢。这儿都是通海的河流,巴刹克河和哈根刹克河,有小船和运煤、运砖的驳船,系靠在水边。在列车员唤出“泽西城”①的时候,他心里非常激动,好象一件大事临到头上似的。他走下车来,步入那个宏伟的月台,心里微微有点担忧,他孤孤单单的来到纽约了。它是富裕的、冷酷的、苛刻的。他在这儿会怎样发迹呢?他走出去,穿过大门,向低低的拱形门遮着渡船的地方走去。一刹那,它就在他面前了,地平线、海湾、哈得逊河、自由神像、渡轮、轮船、定期海船,一切都在一层灰雾般的大雨里,拖轮和海船悲伤地拉着大汽笛。这是一件他没有见到决想象不出来的事情,而这片澎湃的海水,滚滚地翻着大浪,象音乐般地向他鸣响,震动了他的心灵。这是多么美妙的景象啊,这片海洋——那儿有船只、鲸鱼和不可思议的神秘。纽约是个多么妙的地方,这个全国的大都会,处在大海的边上,给海水环绕着。这儿是海;那边就是一些大码头,停泊着驶往世界各港口的船只。他看见它们——灰色和黑色的船身,系在伸出水面的很长的码头上。他听着汽笛声、海水的澎湃,瞧见盘旋的海鸥,情绪上意识到广大的人群。这儿有哲·高尔德②、拉塞尔·舍吉③、樊特比尔家④和摩根⑤——全都活着,全都在这儿。华尔街、第五街、麦迪逊广场、百老汇——他对这些地方都久已闻名。他在这儿怎么办呢——怎样生活?这座都市会象欢迎有些人那样欢迎他吗?他睁大了眼睛,恳切地,非常欣赏地望着。嗐,他要走进去,要试一下。这他办得到——或许可以,或许可以。但是他觉得很孤独。他希望自己能回去跟安琪拉呆在一块儿,在那儿,她的温柔的胳膊可以安安稳稳地庇护住他。他希望自己可以感觉到她的手摸在他的面颊上、头发上。那末,他就不需要单独奋斗了。可是现在,他是孤独的,而这个大都市正在他四周喧哗,发出一片海洋般的大声音。他必须进去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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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泽西城,纽约对岸的城市。

  ②哲·高尔德(1836—1892),美国财阀。

  ③拉塞尔·舍吉(1816—1906),美国金融家。

  ④樊特比尔家,指美国财阀康尼力斯·樊特比尔(1794—1877)和他的子孙。

  ⑤摩根(1837—1913),美国财阀。

  第十五章

  尤金不知道纽约的路径和方向,搭乘一条去德斯布罗色斯街的渡船来到西街,沿着这条新奇的大路徘徊,一面睁大眼睛望着码头的入口。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曼哈顿岛①似乎有点儿破破烂烂,不过他认为它外表上虽然并不出色,准有些别的了不起的地方。后来,当他瞧见它的稠密、丛集的房屋,鱼贯的人流,杂沓的交通的时候,他明白了,单是拥挤的人群就构成了一种伟大的景象,这就是这个岛屿的第一个特点。还有些别的叫他觉得古怪或沮丧的事情,象老地区里残存的矮房子、某些区域里的狭窄的街道、经过了百年来风吹日晒的破旧的砖石。尤金是很容易给外表的情况触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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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曼哈顿岛,美国哈得逊河口的一座岛屿,是纽约市的商业和金融中心。

  他一面徘徊,一面不断地寻找一个他或许会欢喜住的地方,一所有个院子或者有棵树木的房屋。最后,他在第七街那头找着一排房子,前面有排铁阳台,很合他的心意。他便进去接洽,在一所屋子里找着一间租金四块钱的房间。他认为目前最好就租下来。这比任何旅馆都便宜。女房东是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鄙俗的女人,压根儿没叫他觉得有什么不同于一般,只叫他想到留人寄宿是一件多么乏味的事,房间本身也极普通,一无可取,不过他眼前有一个新世界,他的全部兴趣都在外边。他要见识一下这座都市。他放下他的皮包,派人去拿他的衣箱,然后便上街去了。他是来看看和听听对他有利的事情的。

  他兴致勃勃地第一次观光了一下这座大都市。有一会儿,他没有去想自己要做点儿什么,只是到处逛逛,在这第一天他从下百老汇到了市政厅,那一晚,又沿上百老汇从第十四街走到第四十二街。不久,他就知道了第三街和巴华丽街①的一切,第五街和河滨大道的奇观,东河、炮台湾、中央公园和下东区的美景。他很快便找出了都市生活的新鲜事——吃饭和看戏时百老汇的拥挤人群,早晨和下午商业区丛集的人们,以及第五街和中央公园那儿多得惊人的马车。在芝加哥,他已经对人们的富裕和奢华感觉惊奇了,可是这儿简直叫他怔得透不过气来。它显然有条理得多,而且那么确切和易于理解。这儿,一个人直觉地感到普通人和富家子弟的那种天渊之别。这件事使他象片冻萎了的树叶一般卷缩起来,满心感到忧郁,同时还使他明白了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他上这儿来,原先对自己有一个相当高的评价,可是一天天,在他看着时,他觉得自己就要化为乌有了。他是干什么的?美术是什么?都市管点儿什么?它对于其他的事情,对于服装、吃食、游览和骑马上郊外去感觉兴趣得多。岛上的南部充满了冷酷的商业气氛,这使他很吃惊。北部——那儿只跟妇女和装饰有关——一种酒色方面的奢侈享乐引起了他的妒嫉。他只有两百块钱用来打开一条生路,而这竟是他非得征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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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华丽街,纽约市旧日的一条繁华街道,和百老汇平行。

  象尤金这种性格的男人是容易沮丧的。他先是狼吞虎咽地吸收够了生活的景象,接着就患上了心理上的消化不良症。他过分快地观看得太多了。他徘徊了几星期,望着橱窗、图书馆、博物馆、大街,一面却愈来愈丧气。晚上,他就回到他的空房间去,给安琪拉写些长信,叙述他所看见的景象,并且把自己对她的不渝的爱情倾吐一番——这主要是因为他没有别的方法来发泄自己那过于丰富的活力与感情。这些都是很美的信,充满了色彩和情趣,但是对于安琪拉,这些信却造成了一种错误的真情挚意的印象,因为它们似乎是由于她不在身旁所惹起的。当然,一部分是这样,不过主要是出于孤独寂寞以及要表达这幅庞大的生活图景的渴望。他还把他的印象试着画了几幅速写寄给她——第三十四街上黑暗中的一大群人、第八十六街东河上大雨中的一条小船、拖轮拖着一条载有车辆的驳船。那时,他还不能确切地想出来怎样安排这些东西,不过他想试着给杂志画插画。然而他却又有点儿怕那些大刊物,因为现在,他跟它们呆在一地,他的艺术并不显得那么了不起了。

  就在最初的那几星期里,他收到璐碧写给他的唯一一封信。他抵达纽约后写给她的那封告别的信,是冷落下去的热情所做的一件敷衍的事。他说他觉得非常抱歉,临走都没有去看她一下。他原先想去的,但是临走时的匆促准备等等使他没有去成;他希望有一天回到芝加哥去,那末就可以去探望她一下了。他依然爱她,可是他必须离开——到最有希望的地方去。“我记得初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是多么天真可爱,”他加上一句。“我一定永远不忘却我最初的印象,小璐碧。”

  这一句回溯往事的话,加上去的确是冷酷的,不过他的那点艺术家气息竟然管束不住自己。这句话刺痛了璐碧,就象一柄两刃宝剑一般,因为她明白,他对那方面——审美方面——是很在意的。他爱的不是她,而是美色,她的美色已经失去魅力了。

  过了一阵子,她写了一封回信,想表示傲慢、淡漠,但是实际上却办不到。她竭力想说些尖刻的话,可是最后竟写下了真挚的实情。她写道:

  亲爱的尤金:几星期前,我就收到你的来信了,可

  是我始终不能定下来写回信。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算过去了。这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我以为这是必然的。我想你对随便哪个女人都不会爱上多久。我知道你所说的非得上纽约去扩大你的活动范围是对的。你应当去,只是我很难受,你没有来一趟。你是可以来的。不过我并不怪你,尤金。这和已经存在了一阵子的情况没有多大分别。我是相当想念的,但是我会平淡下去,我知道。我不会过分惦记着你。请你还给我以前不时寄给你的信和照片,可以吗?你现在不会需要这些了。

  璐碧。

  信纸上有一小块空白,接着是:——

  昨晚,我站在窗口,望着外面的街道。月光非常晶莹;那些枯槁的树木正在风中舞动。我从田地的那片水潭上看见了月色。它显得象白银一般。哦,尤金,但愿我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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