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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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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尽管这样,他一想起母亲禁不住心中满怀着眷爱和敬意,因为母亲身上充满了那么多的热诚和力量,而且,她始终如一、坚定不移地爱他,就使他情绪上更加激动不已。她在给他的回信上说,要是她伤了他的心,或是伤害了他的感情,那她也是很难过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难道真理不是永远应该让人讲吗?上帝的道路都是通往至善至美的道路,侍奉上帝当然不会招来什么恶果。克莱德决不应该要求她说谎话。不过,只要他开口说一句话,她一定高高兴兴地设法筹措一笔必不可缺的钱,赶来帮助他——跟他一起坐班房,琢磨拯救他的方案——握住他的手——不过,克莱德心里很明白,也早就考虑过了,因此,他决定现在还千万不能让她来——她依然等着他说真话——她的那双明亮、坚定的蓝眼睛会直瞪瞪地盯住他的眼睛。这在目前真叫他受不了。 因为,他面临着法庭受审——审讯如同怒涛汹涌的大海上一座巨大的玄武岩岬横在他面前。何况一开庭就意味着梅森的猛烈攻击,对此,克莱德多半只能用杰夫森、贝尔纳普替他编好的那一套假话来应对。虽然他一直聊以自慰的是:在最后关键时刻,他总算没有勇气去砸罗伯达,可是,要他另外编出一套话来,而且还得为之进行辩护,他觉得委实太难了——贝尔纳普和杰夫森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杰夫森就经常光临克莱德牢房门口,跟他打招呼,说:“喂,今天的事儿怎么样?”瞧杰夫森身上这套衣服,样子真怪,又旧,又脏,针脚也马虎极了!还有他头上歪戴着的那顶深棕色破帽子,低得快要盖住眼睛了!他的那双瘦骨嶙峋的长手,多少给人显示出一种巨大的力量。他的那双严峻的、小小的蓝眼睛,精明、坚定、狡猾,但又充满了勇气——这些气质正是他竭力灌输给克莱德的,而且好歹部分已经灌输给他了! “今天又有谁来过没有?比方说,是什么传教士、什么乡下姑娘呀,还是梅森的伙计们?”因为,近来人们对罗伯达的惨死,及其有钱而又美丽的情敌,都激起了极大的兴趣。因此,对犯罪只是一知半解的,或是对性问题感到好奇的各色人等,诸如乡下的蹩脚律师、医生、掌柜、乡村福音传教士或牧师,还有本地这个或那个官员的所有朋友、熟人,都赶来这儿竞相争睹克莱德了。他们老早就伫立在他的牢房门口,先是用好奇、憎恨,或是可怕的眼光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冷不防向他提出类似这样的一些问题:“你要做祷告吗,伙计?你还不马上跪下来做祷告?”(这时,克莱德就常常回想起了他的父母。)他向上帝祈求宽恕了吗?他确实否认他杀害了罗伯达·奥尔登小姐吗?有一回,三个乡下姑娘一块问他:“请你把你据说爱过的那位姑娘的名字告诉我们?现在她在哪个地方?我们决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的。到时候她也会出庭吗?”对于这些问题,克莱德只能一概置之不理,要不然,回答时就尽量含糊其词、模棱两可,或是漫不经心。尽管他对这些问题讨厌透了,可是,贝尔纳普和杰夫森却不时点拨他说,为了他自己着想,他还得佯装自己很和气,很有礼貌,很乐观呢?紧接着,还有一些男女新闻记者,带着画家或摄影记者一起前来采访,为他拍照画像。不过,对于这些人,他根据贝尔纳普和杰夫森的旨意,八成儿拒绝交谈,要不然向他们只说事先关照过他该说的一些话。“你不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呗,”杰夫森和蔼地给他出主意说。“只要你什么都不说出来就得了。此外,你自己要沉住气,明白吧?脸上还要陪笑,明白吧?别忘了常常翻翻那份单子吧?”(杰夫森给了克莱德一份长长的单子,上面列出了开庭时势必向他提出的一些问题,那时他就得按照用打字机打在那些问题下面的答案作回答,要不然,此刻想到有什么更好的意见就不妨提出来。所有这些问题,都涉及到他的大比腾之行,他又买了另外一顶草帽的原因,他回心转意的原因——是为了什么,在什么时候,又是在什么地方。)“这些你可要记得烂熟,你明白吧?”随后,也许他就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卷,可他从来也不给克莱德递烟的,因为让他能有一个正派青年的名声,克莱德在这里是不能抽烟的。 有一段时间,在杰夫森每次探监以后,克莱德觉得杰夫森的吩咐自己完全可以做到——精神抖擞、步态轻盈地走向法庭——不管是什么人,也不管是哪一人的目光,甚至是梅森本人的目光,他都能顶得住——哪怕是在证人席上,他也能忘掉自己对梅森的惧怕——梅森所掌握的这许许多多事实,他将按照这份单子上的答案一一加以解释,面对这些事实时的恐怖,他也能忘掉——还有罗伯达、她那最后的惨叫声,以及失去桑德拉和她快活的小天地以后所产生的内心痛苦和不幸,他通通能忘掉了。 不过,每当夜色又将降临,或是度日如年的时候,眼前只有那个瘦骨嶙峋、满脸胡子茬的克劳特,或是那个狡猾而又不可捉摸的西塞尔,或者他们两人都在附近转悠,也许会来到牢房门口说一声:“你好吧!”或是闲扯本镇发生的什么新闻,或者下象棋、玩跳棋,这时,克莱德心中就越发感到忧郁,觉得自己出狱也许压根儿没有什么希望了。因为,他该有多么孤单啊,除了还有他的辩护律师、母亲、弟弟、姐妹的话!桑德拉,当然罗,决不会给他捎来片言只语的。因为,当初她确实感到震惊和骇怕,但是惊魂甫定以后,她对克莱德的想法就多少有些不同了——归根到底,他之所以杀害罗伯达,沦为今日被人唾弃的倒霉鬼。也许就是为了爱她。但由于整个社会极深的偏见和震惊,她怎么也不敢想到给他写信,哪怕只是个短信。他不就是一个杀人犯啊?何况,他在西部的那个家,该有多惨呀,据报上说他父母都是沿街传道的人,连他本人也是——要不然就是来自传道馆的一个专门唱赞美诗、做祈祷的孩子!不过,有时,她也情不自禁回想到他对她那股子急切的、丧失理性的、看来足以使他自我毁灭的热情。(想必是他爱她爱得那么深,这才敢铤而走险呀!)因此,她在暗自琢磨,不妨等到某个时候,这一案件不象现在这样遭到公众激烈反对,是不是可以通过某种谨慎的、不署名的方式写信给他,也许仅仅是让他知道:他并没有完全被遗忘,因为从前他是那么狂热地爱过她。可她马上又决定,不,不行——她的父母——他们要是知道了,或是猜到了——再有,万一给大家,或是给她过去的朋友们知道了,那还了得。现在可写不得,哦,至少现在还写不得。也许再稍晚一些日子,等他被释放了,或是——或是——定了罪——连她自己还说不准。可她心里一直感到创巨痛深——对于他为了竭力想赢得她而犯下的这种骇人的罪行,她是多么深恶痛绝啊。 就在这时,克莱德正在他的牢房里来回走动,或是透过铁窗望着外面死气沉沉的广场,或是把一些报纸读了又读,或是忐忑不安地翻阅着他的辩护律师送来的那些书报杂志,或是下象棋、玩跳棋,或是按时进餐,由于贝尔纳普和杰夫森同狱长作出了特别安排(这是他伯父提出的意见),他的饭菜供应要比普通犯人的好一些。 可是一想到自己似乎无可弥补地失去了桑德拉,他心里老是在琢磨,自己能不能把这场——这场他有时觉得几乎毫无用处的斗争继续坚持下去。 有时,在深更半夜,或是在刚破晓以前,整个监狱里寂然无声——一个个梦——他最害怕的恐怖的画面使他的勇气丧失殆尽,惊得他一跃而起,心儿狂跳,两眼睁得大大的,脸上、手上直冒冷汗。在本州监狱里某处的那张电椅呀。从前克莱德读到过——犯人们怎样在这张电椅上死去的。他就开始走来走去,暗自思忖:万一结果并不象杰夫森感到的那样十拿九稳的话——万一他被定了罪,复审的要求又被驳回的话,那怎么办——那时,啊——那时,也许能不能从这儿越狱出逃?这些旧砖墙。该有多厚呀?也许用一把铁锤就是一块石头,反正不拘是谁——他弟弟弗兰克,或是他妹妹朱丽娅,或是拉特勒,或是赫格伦——也许会带给他什么东西——只要他能跟他们里头某个人接上头,让他们把这一类东西带给他——只要他能寻摸到一把锯子,把这些铁栅栏锯断!然后,出逃,出逃,如同上次在树林子里他早就应该逃跑了!可是,怎么逃跑呢?逃往何方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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