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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哦,你最好还是让约翰给它先敷些药膏,包扎好,再去请兽医看看。马儿包管没事,你放心好了。”

  她们俩并没有要走的迹象。暂时被撇在一旁的克莱德却在暗自寻思,想必在这儿上流社会里一定是轻松愉快的。看来在这儿人们个个都是无忧无虑的。他们所谈论的,不外乎是:他们正在盖的房子呀,他们骑的骏马呀,他们遇到的朋友呀,他们准备去玩儿的地方呀,以及心中在想的那些赏心乐事呀,如此等等。还有那个刚才离座的吉尔伯特,跟一拨年轻人开汽车上哪儿玩去了。还有贝拉,他的堂妹,就在这条街上漂亮的府邸跟这些女孩子在闲聊天;可他,克莱德,却关在柯比太太寄宿舍三层楼上的一个小房间垦,无处可去。每星期就靠这十五块美元糊口。明天一早,他还得照常上工厂地下室干活去,而这些女孩子一起床,心里就在琢磨怎样更痛快地去寻欢作乐。而在丹佛,他的父母则在惨淡经营他们的那个小小寄宿舍和传道馆——在这里他甚至都不敢据实相告。

  蓦然间,这两位小姐说非走不可,她们也就走了。这时又只剩下他和格里菲思一家人在一起——他觉得在这里很不合适,备受怠慢。因为塞缪尔·格里菲思跟他太太和贝拉——反正麦拉除外——好象只让他开开眼界,看看那个不属于他的上流社会;同时,又因为他穷,他也就不可能跻身进去——尽管他多么梦想要结交这样几位了不起的姑娘。他心中马上感到悲哀——非常悲哀——他的眼睛、他的心绪,是那么阴郁,不仅塞缪尔·格里菲思注意到了,就连他太太跟麦拉也都注意到了。只要他能够进入这个上流社会,找到出路,该有多好。可是,就在这一家人里,除了麦拉,没有一个人体察到他在目前的处境很可能感到孤单,心情沮丧。因此,当大家都纷纷起身,回到那个大客厅时(塞缪尔则在呵责贝拉回家太晚,老是让全家人等着她吃晚饭),麦拉走到克莱德身旁说:“我说,不管怎么说,你只要在这儿再待一会儿,也许就会比现在更喜欢莱柯格斯。这一带有不少地方,挺好玩的,可以去看看——有湖泊,还有艾迪隆达克斯山脉也不太远,在北面约莫七十英里的地方。到夏天,我们一家人都到格林伍德湖别墅去,我相信,爹和妈说不定欢迎你有时候也去玩玩。”

  她父母是不是真的请克莱德去别墅消暑,她也远不是那么有把握,不过,她觉得,在当前这种场合,不管怎么样,此刻应该跟克莱德这么说的。经她这么一说,他觉得跟她在一起比较自在,所以只要不怠慢贝拉和她家里其他一些人,就尽管跟她多说说话儿。将近九点半光景,他突然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很不合适,也很孤单,所以就站起身来说,他该走了,明儿一早他还得早起。告别时,塞缪尔·格里菲思领他到正门口,送他出门。到这时,老格里菲思如同在他之前的麦拉,也觉得克莱德长得相当漂亮,只不过因为穷,从今以后很可能不仅受到他家里人,而且会受到他自己的忽视,于是,在告别时,为了褒奖一下克莱德,就说了几句挺好听的话:“出来走走很好,可不是吗?等着瞧吧,春天一到,威克吉大街这才更美。以后嘛,”他抬头仿佛望着天空寻摸什么似的,吸了一口四月底新鲜的空气说,“过几个星期,我们一定要请你再来。那时候,所有的树上已是繁花似锦,你就可以看到,这儿真的有多美。晚安。”

  他微微一笑,而且说话时语调亲切极了。克莱德再次感到,不管吉尔伯待·格里菲思的态度如何,伯父对他肯定不是漠不关心的。

  第十一章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虽说再也没有收到格里菲思家的来信,可克莱德还是喜欢夸大这仅有一次去有钱的亲戚家的意义,不时梦想再次跟那些姑娘们愉快地见面,要是其中有一位爱上了他,该有多好。她们生活的那个花团锦簇的世界该有多美啊!跟他自己的生活和他周围的环境相比,她们简直太豪华,太迷人了。迪拉特!丽达!呸!他觉得他们真的就象根本不复存在似的。现在他明白了,他需要的是别的东西——要不然宁可一无所有。于是,他就开始跟迪拉特逐渐疏远。这种态度后来逐渐使那个年轻人跟他完全疏远了,因为迪拉特早已把克莱德看成势利鬼,其实,克莱德要是果真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很可能就是这一号人。不过,克莱德后来逐渐认识到,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可他还是被撇在一旁,干那个累活。后来,由于每日上下班很呆板,工薪又菲薄,防缩车间里所接触到的,也都是一些平庸之辈,他心里非常郁郁不乐,就不免转念一想,还不如回去找丽达或迪拉特——如今,他之所以想到他们,并不是想同他们重温旧情,而是自己想要放弃在这里的生计,索性回到芝加哥或是纽约去。他相信,必要时,他一定能在一家旅馆里找到事由。可是,就在这时,好象是为了恢复他的勇气,并证实他早先的梦想似的,有一件事发生了,使他认为:格里菲思这一家人——父亲和儿子——对他的估计,已开始在提高,虽然他们并不愿意把他纳为自己圈子里头的人。因为,那时正好在春天,有一个星期六,塞缪尔·格里菲思碰巧由乔舒亚·惠甘陪同下厂巡视。大约在正午时分,他来到了防缩车间,只见克莱德穿着背心裤衩在两台烘干机投料那头干活,可以说是破题儿头一遭让他感到有些尴尬。这时,他的侄子早已学会了“投”和“卸”那一套基本功了。他回想起,才不过一两个星期以前,在自己府邸,克莱德还是那么衣冠楚楚,颇有风度。这么一对比,无疑使他非常惶惑不安。他对克莱德总有那么一个印象,不管是在芝加哥也好,还是这回在自己府上也好,侄子的模样儿毕竟很整洁,很讨人喜欢。而且,他几乎如同自己儿子一样,不仅珍惜他们的姓氏格里菲思,而且还在本厂职工乃至于莱柯格斯整个社会面前,珍惜格里菲思这一家人的社会威望。可是,如今看到克莱德在这里,尽管长得活脱脱象吉尔伯特,却穿着背心裤衩跟这拨人在一块干累活儿——此情此景,比过去任何时候都使他更尖锐地想到这样一个事实:克莱德毕竟是他的侄子,不该让他再干这种又脏又累的重活儿了。要不然别的职工说不定就会觉得:他,塞缪尔·格里菲思,对这么一个近亲如此漠不关心,实在很不应该。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时他并没有跟惠甘或是任何人说过一个字。等到星期一早上,他儿子刚从城外回来,塞缪尔·格里菲思就把他叫到办公室,对他这么说:“上星期六,我下厂转了一圈,看见年轻的克莱德还在防缩车间地下室里干活。”“那又怎么啦,爹?”他儿子回答说。他好生奇怪,真不知道父亲干吗在这个时候特别提到了克莱德,“以前,许许多多人也都在地下室干过活,可是并没有害了他们。”

  “你的话儿可不错,不过,人家并不是我的亲侄子。人家的模样儿也并不长得活脱脱就象你嘛。”这句话真叫吉尔伯特感到老大不痛快。“再这样可不行——我这就证告你。我认为我们这样对待克莱德很不公道。我担心,也许厂里其他一些人也会认为这样很不公道。要知道,人家也都看得出,他长得多么象你,而且知道他就是你的堂弟,也是我的亲侄子。这一点我开头并没有注意到,因为我一直没有去过地下室,可是我认为,再也不能让他继续留在那儿,干这类活,那是要不得的。我们就得变通一下,把他调到别处工作,让他看起来不会象现在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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