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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她走在我身边,完全是一副成熟老练、盛气凌人的架势,而我走在她的身边却一脸的年少幼稚、恭敬服帖。我强烈地感到我们两人之间在气质上的悬殊,要不是我被女恩主挑选出来专门做埃斯苔娜的伴侣,我的内心会有多么地痛苦啊。

  整座花园里杂草丛生,四处蔓延,很难找到可落脚之处,所以我们两人在花园中转了两三圈,便离开花园,走进酒坊的院子。我正正经经地指着一处对她说,我过去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曾看到她在这些酒桶上面走来走去。她只是淡淡地、漫不经意地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说:“真有这回事吗?”我又告诉她,她就是从这间屋子出来给我吃肉和喝啤酒的。她说:“我忘了。”我问她:“你记不记得你让我哭了起来?”她摇摇头向四处望望,说:“忘了,忘了。”听到她左一声忘了,右一声记不起了,这对我的心灵又是一次触动,使我在深深的内心又一次哭起来,而且这次内心的哭泣是所有痛哭之中最伤心的一次。

  这时,埃斯苔娜却像一位聪慧美丽的少女一样,深有情意地对我说:“我是无心的,无心做的事情也就记不到心上去。”

  我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含义是,对她说的话我不得不斗胆怀疑,我心中有数,哪一位绝色佳人会无心呢。

  “哦!我确有一颗心,是可以用刀刺、用子弹射的心,这我毫不怀疑,”埃斯苔娜说道,“而且当然,这颗心一停止跳动,我也就停止活动了。不过,我刚才说的不是这层意思,我当时对人太不温柔——太无情——没有同情——废话。”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神情专注地打量着我。这在我的心灵上唤起了怎样的感受呢?她的那种神情是不是有些像郝维仙小姐呢?不。也许她的行为举止在某些方面是有点像郝维仙小姐的行为举止,可是哪一个孩子不与大人有一点相似呢。但凡与大人朝夕相处,和外界又不联系的孩子,等到少年时代消逝,在面容、表情上是会留下这些相似,尽管两者的整个容貌是迥然不同的。可是我还无法追寻到郝维仙小姐的痕迹。于是,我又望了她一眼,看到她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我,而刚才出现过的那种神色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所看到的是什么呢?

  这时埃斯苔娜说道:“我可是认认真真的。”与其说她皱起了眉头,可由于她的额头那么平坦光滑,所以不如说她的面孔显得一团愁云,“要是今后我们会被推到一起,相互相处,你得相信我所说的话。你不用说!”我正想开口说些什么,而她霸道地止住了我,继续说:“不管对谁我都没有动过真情,我也根本没有什么感情。”

  不一会儿,我们走到已长久废弃的制酒作坊里,她指着一处高高的走廊对我说,她记得她曾站在那里看到我站在下面哭。我知道那就是我第一次到这里来看到她走过的那处走廊。我的眼光随着她洁白的手指的方向看去,脑海中霎时又出现了那朦朦胧胧的、捉摸不定的联想。我不由自主地惊了一下,这一下竟使她把手扶住了我的肩膀。顷刻之间,那幽灵般的联想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所看到的是什么呢?

  “怎么回事?”埃斯苔娜问道,“你又被吓住了?”

  “我要是相信你刚才所说的话,我自然被吓住了。”我把话题引开道。

  “就是说你不相信我所说的,很好。不过,不管怎样我已说清楚了。郝维仙小姐在等你去干那个老行当呢,虽然我认为这个老行当和其他陈旧的东西都可以丢在一边了。好吧,我们到园中再遛上一圈,然后再回去。来!今天我要对你狠一些,你可不许哭;你来当我的仆人,扶着我走。”

  她美丽的长裙一直拖在地上,她用一只手撩起裙角,另一只手轻轻地捆在我的肩头上,我们就这样走着。我们在废弃的花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又一圈。对我说来,这一天的花园真是百花齐放、群芳斗艳,即使那老墙缝里长出的青黄野草也成为我从未见到过的奇花异草,成为我记忆中最值得珍视和回味的东西。

  我们两人之间,从年岁上讲相差并不多,也难说不可相配,虽然看上去她要比我大一些,但我们还是年龄相仿的。我这时想人非非,觉得我们的女恩主是有意选择我们并相配成对的。正想得兴高采烈时,忽然感到埃斯苔娜那种绝色佳丽是多么难以接近,那傲慢的态度是多么折磨人。哦,我这不幸的可怜孩子!

  最后我们回到屋内,我意外地听说我的监护人已经来看望过郝维仙小姐,是为了他们之间的业务,待会儿还要回来吃饭。摆着发霉宴席的那间屋子里,那盏发出寒意的枝形吊灯在我们出去时已经被点亮。郝维仙小姐正坐在她的椅子中等着我。

  我推动椅子,好像又推回了已消逝的过去时光,我们又开始围着那早成为尘土的婚宴慢慢地兜圈子。在这阴森森的房间中,椅子上坐着一个僵尸般的人,用眼睛死盯住埃斯苔娜,而埃斯苔娜却如出水芙蓉一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光彩夺目、美丽绝伦,也更使我心荡神迷。

  时光就是如此流逝,用餐的时刻就快到了,埃斯苔娜离开我们干她自己的事去了。我推着椅子在长桌的中部停住,郝维仙小姐从椅子中伸出一条衰弱干枯的手臂,把手提成拳头放在已经发黄的桌布上。埃斯苔娜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张望,郝维仙小姐则举起手对着她做了一个飞吻,神情之炽热好像要一口把她吞掉,说来也真可怕。

  埃斯苔娜出去后,剩下我们两人,她转过脸来对我低语道:

  “她美吗?她风度好吗?她生得丰满吗?你爱她吗?”

  “郝维仙小姐,谁见了她都会爱她的。”

  她伸出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把我的头搂到她面前,坐在椅子上说:“你爱她吧,爱她吧,爱她吧!她是怎么对待你的?”

  我还没有回答(其实我感到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她却又说道:“你爱她吧,爱她吧,爱她吧!如果她喜欢你,爱她;如果她伤害你,也爱她;即使她把你的心撕成碎片,还是要爱她——慢慢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会更坚强,心碎也会更痛苦——你要爱她,爱她,爱她!”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她如此满怀情感、热切急迫,我也从来没有听她说过如此的话语。在她说得情绪激动时,我感到她那只搂住我脖子的细细手臂上的肌肉在微微颤动着。

  “皮普,我告诉你,我收养她是为了有人爱她;我把她抚养成人,让她受教育,是为了有人爱她;我把她造就成一个完美的女人,就是为了有人爱她,你爱她吧!”

  她把爱这个词说了一遍又一遍,无疑,这是发自她肺腑的意愿。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爱这个词,爱已不再是爱,而是恨,是失望,是复仇,是悲惨的死亡。她一声声所说的爱就是一声声的诅咒,即使她用“失望”、“复仇”这一类的词来说,也比不上“爱”这个词更像诅咒。

  “让我来告诉你,”她继续用与刚才一样的匆忙和热情低低地对我说,“什么叫真正的爱。真正的爱就是盲目的奉献,绝对的自卑,完全的服从,无视自己,无视世界,把整颗的心、整个灵魂都交给所爱的人,任其处置,就像我这样。”

  她说到这里,随即疯狂地大叫了一声,于是我连忙抱住她的腰。因为她这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穿着她那裹尸布式的衣服,朝空中乱抓着,仿佛她立刻要向墙上撞去置自己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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