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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我伯父走到莱斯路尽头的时候,需要穿过一块很大的荒地,才能走到他回寓所必须走过的一条小街。那时候,在这块荒地上有一片属于一个车匠的围场,这人是和邮局订了契约,买那些破旧的邮车的;而我伯父很欢喜车子,无论旧的、新的,或者半新的,所以他突然决定离开他走的路,不为别的,只为了从栅栏的缝子里看看那些邮车:他记得看见了大约一打的车子,被弃置和被拆散了,堆在那里面。我伯父是那种非常热情的、容易动感情的人,绅士们;所以,他觉得从栅栏外面不能够看个清楚,就爬过栅栏,安静地坐在一根旧车轴上,开始带着很庄严的神情观察那些邮车。

  “车子或许是一打,也许还多些——这一点我伯父没有弄得很清楚,而他是一个对于数目字一丝不苟的人,所以他就不愿意说得确确实实——不过它们都胡乱地放在那里,没有章则。车门已经由铰链上卸下来而且搬走了;村里已经被撕掉,只是这里那里有一只锈钉挂住一片;灯没有了,辕杆早已不见了,铁制品也生了锈,油漆剥蚀了;风在光秃秃的木板的裂口里嘘嘘地响;积在车顶上的雨滴进车里,发出空洞而忧郁的声音。它们是已死的邮车的腐朽的骨架,而在这荒凉的地方,在这深夜,它们更显得沮丧而悲哀。

  “我伯父把头撑在两只手里,想到多年以前坐在这些旧车子里飞奔着的忙碌的人们,现在也是沉默而改变了;他想到无数的人,这些破烂腐朽的车子之一,曾经整夜持续了许多年,经历了所有的气候,带给他们所焦急企盼的消息,热烈期待的汇款,健康和平安的保证,疾病和死亡的突然的宣告。商人、爱人、妻子、寡妇、母亲、小学生、听见邮差敲门而蹒跚地向门口赶去的婴孩——他们全都是多么期盼着古旧的邮车来临呵。而现在他们都上哪里去了!

  “绅士们,我伯父经常说他那时候想到这一切,不过我怀疑他是以后才从书上学来的,因为他清楚说过当他坐在旧车轴上看着那些腐朽的邮车的时候,打起瞌睡来了,后来是什么深沉的教堂钟声敲两点钟才把他惊醒了。我伯父从来就不是一个思想迅速的人,假使他想到了这一切,我可以断定那至少他得想到正两点半才行。因此,我断定我伯父打了瞌睡,根本没有想到什么。

  “就算这样吧。教堂的钟打了两点。我伯父醒了,揉揉眼睛,惊讶地跳起身来。”

  “钟一敲两点,片刻之间,整个这荒凉和寂静的场所变成了一种最特别的活跃生动的景象。邮车的门安在铰链上,村里又有了,铁制品像新的一样,油漆恢复了,灯也点着了,坐垫和大衣放在每个车箱里,脚夫们在把包裹丢进每一个行李车箱,车掌在收藏着邮包,马夫们提着一桶桶的水在冲洗那些修补好了的车辆;有许多仆役四处奔忙着把辕轩装上每一辆车;乘客们来了;旅行箱被递上去,马被套上了车;总之,每辆邮车马上都要出发了。绅士们,我伯父看见这一切把眼睛都睁大了,直到他生命的最后瞬间他总是时常怀疑他怎么能够居然又闭下来。

  “‘喂!’一个声音说,同时我伯父感觉到有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你订了一张内座。你还是进去吧。’”

  “‘我订了内座!’我伯父说,转过头来。”

  “‘自然啰。’”

  “我伯父,绅士们,什么都说不出;他吃惊得那么厉害。最奇怪的是,虽然有那么一大堆人,虽然每一瞬间都有新的脸孔涌进来,却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仿佛是用什么奇怪的方式从地下或者从空中跳出来的,而消失的时候也是一样。一个脚夫把行李放进马车、拿了搬运费之后,转过身去就没有了;我伯父还没有来得及去想他是怎么回事,就又有半打新的脚夫跳出来,在那些大得像要压碎他们的包裹的重量下蹒跚地走着。旅客们也都是穿得那么奇怪——肥大、宽边的、滚花边的上衣,带着大的硬袖,没有领子;还有假发,绅士们——大大的合乎礼仪的假发,后面有一个结。把我伯父弄得莫名其妙。

  “‘喂,你进去不进去呀?’先前对我伯父说过话的人说。他打扮得像个邮车车掌,头上戴了假发,上衣上有最大的硬袖,一只手里提一盏灯,另外一只手里是一根很大的大口径枪,正准备塞进他的小手提箱。‘你就进去吗,杰克·马丁?’车掌说,把灯提向我伯父的脸照着。”

  “‘哈罗!’我伯父说,退了一两步。‘不用随便了!’”

  “‘乘客表上这样写的呀,’”车掌答。

  “‘上面没有写着“先生”吗?’”我伯父说——因为他觉得,绅士们,一个不认识的车掌来叫他杰克·马丁,那是如此放肆,即使邮局知道的话,是绝不会批准的。

  “‘没有;那上面没有。’车掌冷冷地答。”

  “‘付车钱了吗?’我伯父问。”

  “‘当然付过了,’车掌答。”

  “‘是真的?”我伯父说。‘那末就去——哪部车?’

  “‘这部,’车掌说。指着一辆老式的爱丁堡伦敦线的邮车,踏脚已经放下了,门开着。且慢——有些别的客人来了。让他们先进去。’”

  “车掌才说完,我怕父的面前立刻就出现了一位青年绅士,戴着扑粉的假发,穿一件深蓝色的上衣,滚了银边,衣据非常饱满和宽大,里面衬着硬麻布。那印花布和背心上有‘铁近和威普斯’的字样,因此我伯父马上知道了那所有的料子。他穿了短裤,在他的丝袜和带着扣子的鞋上面打着一副裹腿;他的手腕那里打了襞褶,头上戴着一顶三角帽,身边挂着一把细长的剑。背心的垂边拖到大腿的半中间,蝶形领结的头子拖到腰里。

  他庄严地高视阔步走到车门旁边,脱下帽子,伸直手臂,把它高举在头上,同时把小指翘在空中,像有些装腔作势的人端着一杯茶的样子;然后把两脚收拢在一起,深深鞠了一个躬,于是伸出了左手。我伯父正打算走上去热烈地握它,忽然他觉察到这些殷勤根本不是对他献的,却是对一位那时刚刚出现在踏板前面的青年女子,她穿了古式的深绿色天鹅绒衣服,置了长长的胸衣。

  她头上没有戴软帽,绅士们,却用黑色的丝头巾包着,不过在她预备上马车的时候回头瞧了一眼,露出的脸是很美丽,我伯父从来也没有见过——哪怕是在图画里。她上马车的时候用一只手提着衣服;我伯父讲这故事的时候老是大骂一声说,要不是他亲眼看见,他决不相信腿和脚会达到如此完美的程度。

  “但是,在这漂亮脸孔的这一瞥中,我伯父看出那位小姐对他投射了恳求的眼光,她似乎又恐惧又惶惑。他并且注意到,那戴着打粉假发的青年人,虽然那些献殷勤的表示都很漂亮和高贵,却在她上车的时候牢牢抓住她的手腕,并且立刻跟着进去。一个恶相的戴着棕色短假发的家伙,穿着一套梅子色的衣服,带着一把很大的剑,高统靴子一直穿到屁股下面,他也是他们这一伙;当他在那小姐旁边坐下的时候,她连忙缩到角落里去,我伯父就更相信他最初的印象,觉得正在进行什么黑暗和神秘的勾当,或者用他自己常说的话讲,‘什么地方有只螺丝松了。’真是十分可惊,他那么快就决定了不顾一切危险帮助那位小姐,倘若她需要帮助的话。

  “‘死和闪电!’当我伯父进了马车的时候,那位青年绅士手握着佩剑叫。”

  “‘血和雷!’另外一位绅士吼。说着,他就猛然拔出了剑,向我伯父一刺,也不再打任何招呼。我伯父没有带武器,但是他很灵巧地从那恶相的绅士头上抓了他的三角帽,让剑从帽顶正中戳穿,折起帽边来,一把紧紧抓住他的剑。”

  “‘从后面刺他!’恶相的绅士对他的同伴喊,一边拼命夺剑。”

  “‘我看他最好还是不那样,’我伯父叫,用威胁的态度显一显他一只鞋子的后跟。‘不然我要踢出他的脑浆来,假使他有什么脑浆的话,要是他没有脑浆,我就踏破他的脑袋。’这时候我伯父用全部气力从恶相的绅士手里把剑夺了下来,干脆丢出了车窗:那比较年青的绅士看见了,就又吼叫一声‘死和闪电’!并且把手伸到剑柄上,神情很凶猛,不过他没有拔剑。也许,绅士们,就像我伯父总是带着微笑说的,也许他是怕惊吓了那位小姐吧。

  “‘喂,绅士们,’我伯父说,逍逍遥遥地坐好,‘在一位女士面前,我不需要什么死,无论有没有闪电,我们这一趟旅行也已经有了足够的血和雷了;因此,如果你们欢喜的话,我们就照安安静静的内座乘客们的样子坐好了——喂,车掌,快把那位绅士的餐刀拾起来。’

  “我伯父刚说了这句话,车掌就出现在车窗外面了,手里拿着那绅士的剑。他把剑递进来的时候,举起了灯,密切地注视着我伯父的脸:就在这时,借着灯光,我伯父很吃惊地看见一大群邮车车掌拥挤在窗户外面。每人的眼睛都急切地盯着他。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片海似的月脸孔、红身体和急切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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