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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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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克威克先生高兴地抓起表来,开始回头向他的卧室走。如果说他下来的行程已经是困难而没有把握的了,那末他回去的路程就更加是无限糊涂的了。门口装饰着各种形状、质地和尺寸的靴子的一排排的房间,向四面八方岔开去。他有一打次数,轻轻旋开什么一个像他的卧室的房间的门,那时就从里面发出“见鬼,是谁呀?”或者“干什么?”的一声粗卤的叫唤把他吓得踮着脚尖用真正惊人的敏捷偷偷走掉。 他已经濒于绝望的时候,一扇开着的房门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对里面一看——到底不错了。里面有两张床,位置他记得清清楚楚的,炉子里的火还在烧着。他的蜡烛已经不是最初拿到的时候那么长长的了,它在流动的空气里闪烁了几下,就在烛洞里灭掉了,正在他进了房把门带上的时候。“没有关系,”匹克威克先生说,“我借着炉子里的火光一样能够脱衣服。” 床是在门的两边,一边一只;每只床的靠里都有一条狭走道,在里面又有铺着灯芯草垫子的椅子,正好容一个人上下床时使用。匹克威克先生小心地拉下他的床铺外面的慢子,在那铺着灯芯草垫子的椅子里坐了,逍遥地脱下鞋子和绑腿,慢慢地一边回忆刚才迷路的荒唐可笑,一边换上了睡衣,在椅子背上一靠,暗笑起来,笑得如此的欢畅,以致于任何头脑健全的人一定也会被他这愉悦的笑容所感染。 “真是妙啊,”匹克威克先生自言自语道,笑得几乎绷断了睡帽的带子才住——“真是妙啊,我在这个地方迷了路,在那些楼梯里面摸来摸去真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的事情。滑稽,滑稽,非常滑稽。”想到这里,匹克威克先生又暗笑起来,比先前笑得更厉害——并且正要趁着最高的兴致继续脱衣服,这时候,突然有一件极其意想不到的事情打断了他;有个什么人带着一支蜡烛进房来了,锁了门之后径自走到梳妆台那里,把蜡烛放在上面。 在匹克威克先生脸上浮动着的笑容。立刻消失在无限惊骇的神情之中了。因为那位不知是谁的人进来得如此突然而且如此的无声无息,使得匹克威克先生来不及喊出一声,或者表示反对。那是谁呢?一个强盗吗?也许是什么存心不良的人看见他拿了一只漂亮的表走上楼来的吧。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匹克威克先生如果想看一眼这个神秘的来访者,而自己没有被对方发现的危险的话,那么唯一的办法是爬到床上,从厚重的幔子中的小缝悄悄的看一下对面。因此他只好采取了这个策略。他用手小心地把慢子掩住,使得只有他的脸和睡帽露在了外面,然后慢慢的戴上眼镜,鼓起了全部的勇气,急切的对外一看。 匹克威克先生几乎恐怖和狼狈得晕了过去。站在梳妆镜前面的,是一个带了黄色卷发纸的中年妇女,正忙着在梳她们太太们称为“后发”的脑后的头发。不管这位不自觉的中年妇女是为什么来的,但是她想在这里过夜却是十分明显的;因为她带来了一盏有罩子的灯草灯,并且出于预防火的值得赞美的谨慎,把它放在了地板上的一个盆子里,它在那里发着微微的光明,仿佛一片特别小的水里的一座特别大的灯塔一般。 “我的天哪,”匹克威克先生想,“多可怕的事情!” “哼!”那位女太太突然说了一声;匹克威克先生的头以自动机器一般的速度缩了进去。 “我从来没有碰见过这么尴尬的事情,”可怜的匹克威克先生想,冷汗一滴滴地冒出来沾在睡帽上。“从来没有。这真是太可怕了。” 想看看下文如何的强烈欲望,是不可能抵抗的。因此,匹克威克先生的头又伸出来了。事情比以前更糟了。中年妇女已经整理好头发,用一顶有小折边的薄纱睡帽小心地把头发包好;正在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炉火。 “事情越来越不像样了,”匹克威克先生暗自推究。“我不能容许事情像这样进行下去。照那女人的泰然自若的样子看起来,显然是我进错了房间。假使我喊起来,她会惊动了旅馆里所有的人;但是我假使留在这里,结果会更可怕。” 想到要给一位女太太看到他的睡相,就叫他受不住了,因为完全不消说得,匹克威克先生是人类之中最朴实,最谨严的人之一,但是他把这些该死的带子打了一个结,无论怎么也脱不下来了。而他又不能一直呆在里面不出来。另外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他缩在幔子后面,用很大的声音喊叫: “嘿——哼!” 显然的,那位女士听见这意外的声音吓了一跳,因为她跌下去正好撞了灯草灯的罩子;而她叫试图自己相信那是幻想的作用,也是同样的明显,因为,当匹克威克先生以为她已经被吓得发呆了、晕了过去,于是冒险重新伸出头来窥探的时候,她正像先前一样沉思地凝视着炉火。 “这个女人特别得很,”匹克威克先生想,只有重新缩进了头。“嘿——哼!” 最后这一声,就像传说中的凶猛的巨人布伦多伯尔[注]惯于用来表示开饭的时候到了的叫声一样,听得太清楚了,决不会再被误解为幻想的作用了。 “天呀!”中年妇女颤声说。“这是什么?” “是——是——不过是一位绅士阿,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在慢子后面紧张的说。 “一位绅士!”那位女士,发出一声恐怖的嘶叫。 “全完啦,”匹克威克先生想。 “一个陌生的男子!”女士尖声喊。再过一瞬间的话,全旅馆就要惊动了。她的衣服沙沙作响,她向门口冲过去。 “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在极度的绝望中伸出了头:“夫人。” 虽然匹克威克先生伸出头来并没有任何目的,但这却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之前我们已经说过,那位太太是在门口附近的。她必须出门后才能到楼梯,而且这是她随时可以做到的,要不是匹克威克先生的睡帽突然出现把她吓回去的话(她被吓得退到房间那头的角落里)。 “浑账”,女士说,用双手掩着眼睛:“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没有什么,夫人——什么也没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恳切地说。 “没有什么?”女士说,抬起了头。 “没有什么呵,夫人,以我的名誉保证,”匹克威克先生说,因为那么用劲地点着头的原故,睡帽上的穗子又跳起舞来。“我戴了睡帽和一位女士说话(这时那位女士就连忙一把摘掉了她的睡帽),这就叫我狼狈得几乎要命了,但是我脱不下来阿,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到这里就把它狠命地一扯作为证明)。我现在明白了,夫了,是我认错了房间,以为这是我的。我在这里还没有五分钟,夫人,你就突然进来了。” “这种叫人难以相信的话假使的确是真的,先生,”女士说(抽抽噎噎地哭得很厉害):“那你马上就出去吧。” “这是我最乐意的,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到。 “立刻,先生,”女士不容片刻。 “自然啰,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很快地接口到。“自然啰,夫人。我——我——非常地抱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从床的尽里头露了面,“我无意中引起了这场惊扰和激动,我感到深深的抱歉,夫人。” 那位女太太用手指着房门。在这种极其窘困的处境之下,匹克威克先生的性格上的一个优良的品质非常完美地、非常全面地表现出来了。虽然他照着老巡逻夫的样子把帽子戴在睡帽上面,虽然他手里提着鞋子和绑腿,臂上搭着上衣和背心,但是他的天生礼貌却是毫不衰减的。 “我是非常诚意地向您倒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深深地鞠躬。 “我接受你的倒歉,先生,但请你马上出去。”太太道。 “马上,夫人;即刻,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说,打开房门,在开门的时候连两只鞋子都落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 “我希望,夫人”,匹克威克先生拾起了鞋子转过身来重新鞠躬的时候说:“我希望,夫人,我的清白的人格,和我对于你们女性所抱的忠诚的尊敬,可以稍为减少一点儿我这——”但是匹克威克先生还没有说完这句话,那位女士就已经把他推进了过道,把房门上了锁加了闩。 不管匹克威克先生可以有多少理由来庆幸自己——因为这么安安静静地就脱离了那种尴尬的处境——他目前的情况却决不是值得羡慕的。他是单独一个人,在一条空空洞洞的过道里,在一座陌生的房子里,黑更半夜,衣履不全;要说他带着一盏灯还完全不能找到的房间在乌漆墨黑中间却能够摸到,这是谈也不用谈的,而且他假使进行这种徒劳无益的企图的时候弄出一点点声息,那他就有充分的可能被什么警惕的旅客开枪打伤,也许打死。他除了留在原处等到天亮没有别的办法。因此,他沿着过道摸着走几步,踏翻了几双靴子、把自己吓得了不得,然后,就在墙壁的一个小墙凹里蹲下来,相当达观地静候天明。 然而他的这种磨炼却没有持续多久——虽然这是一种耐性的磨炼,因为在他躲在藏身之处蹲了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人拿着一盏灯出现在过道的尽头。这给他的感觉起初是恐惧的,但当他发现那个人是他忠实的随从塞缪尔·维勒先生之后,这种恐惧就被欣喜所代替。而他的随从刚和坐夜等候邮件的擦靴仆人长谈完,正准备回去休息。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说:“我的卧室在哪里?” 维勒先生惊讶万分地盯着他的主人;直到这个问题复述了三遍,这才转过身来领他上那找了好久的房间去。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爬上床的时候说:“我今天夜里犯了一个空前未有的非常特别的过错。” “很可能,先生,”维勒先生冷冷地回答。 “但是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下了决心,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就是,纵使我要在这旅馆里住六个月,我也决不再让我独自一个人出去了。” “你能够作出这种最谨慎的决定,那是再好不过了,先生,”维勒先生回答说。“你的判断力出去玩的时候,倒是需要什么人照应你才好,先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说。他在床上抬起了身子,伸出了手,像是要再说些什么;但是突然控制住自己,掉过头去,于是对他的跟班说了一声“夜安” “夜安,先生,”维勒先生回答。他走到门外的时候站住了脚——摇摇头——继续走——停住——剪一剪灯芯——又摇摇头——终于慢腾腾地上他的卧室去了,显然是浸在极其专注的深思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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