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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在车站临开车前忙忙乱乱的时间里,董贝先生和少校在月台上并排地走来走去;董贝先生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少校则以各种轶事和回忆(其中大部分的主要角色都是乔·白格斯托克)来使他或使他自己开心消遣。他们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在散步过程中已吸引了一位工人的注意;那位工人站在机车旁边;他们每次从旁经过的时候,他都触一触帽檐向他们行礼;因为董贝先生按照平时的习惯,没有正面去看普通老百姓,而是越过他们的头顶望出去;少校呢,正全神贯注地在讲他的趣闻轶事,所以谁也没有理会到这位工人。可是当他们向后转的时候,那人终于走到他们面前,脱下帽子,拿在手中,向董贝先生低头鞠躬。

  “请原谅,先生,”那人说道,“我希望您身体健康,生活愉快,先生。”

  他穿着一套帆布衣服,上面布满斑斑点点的煤灰和油垢,连鬓胡子当中有着煤屑,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半熄灭的灰烬的气味。尽管这样,他并不是一个难看的人,也不能说他是个看上去肮脏的人;直接了当地说吧,他就是穿着工作服的图德尔先生。

  “我很荣幸将在这一路上为你们往锅炉里添煤烧火,”图德尔先生说道,“请原谅,先生,我希望您身体开始恢复过来了吧!”

  董贝先生嫌恶地看着他,回答他那关切的声调,仿佛像他那样的人甚至会把他的视野也玷污了似的。

  “请原谅我的冒昧,先生,”图德尔先生看到董贝先生已记不清他了,就说道:“不过我的老婆波利,在您家里管她叫做理查兹的——”

  董贝先生脸色的变化使图德尔先生突然说不出话来。它似乎表示他已记起他来,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但它却以更强烈的程度愤怒地表示出一种屈辱感。

  “你的老婆需要钱吧,我想,”董贝先生把手伸进衣袋里,傲慢地说道,不过他经常是这样说话的。

  “不,谢谢您,先生,”图德尔回答道,“她需要不需要我不好说。我不需要。”

  现在轮到董贝先生突然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了,他的手还放在衣袋里。

  “不,先生,”图德尔把他的油布帽子在手里一圈又一圈地打着转,“我们过得不错,先生。我们没有理由抱怨生活,先生。从那时以来,我们又添了四个孩子,先生,但是我们还能勉勉强强过得下去。”

  董贝先生真想使劲地挤到他的车厢里去,那怕这样做会把这烧锅炉的火夫给挤到车轮底下也罢;但是这时他的注意力却被那依旧在那人手里慢慢打转的油布帽子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我们失去了一个小娃娃,”图德尔说,“这是不能否认的。”

  “最近吗?”董贝先生看着那帽子,问道。

  “不,先生,三年多以前的事了,不过其余的孩子全都很强健。说到念书的事,先生,”图德尔先生又鞠了一个躬,说道,仿佛他想要向董贝先生提醒好久以前他们之间在这方面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似的,“归根到底,我的这些男孩子们他们全都教我。先生,他们这些男孩子已经让我成了一个能读会写的人了。”

  “走吧,少校!”董贝先生说道。

  “请原谅,先生,”图德尔走到他们前面,又恭恭敬敬地拦住他们,继续往下说,他的手里依旧拿着帽子,“如果我不是想把我们的谈话引到我的儿子拜勒的话,那么我本不想用这些话来打搅您的;拜勒的教名叫罗宾,就是他,承蒙您的好意,让他成了一名慈善的磨工。”

  “唔,您说,”董贝先生极为严厉地说道,“他怎么了?”

  “唉,先生,”图德尔摇着头,脸上露出很大的忧虑与痛苦,回答道,“我不得不说,先生,他走错路了。”

  “他走错路了,真的吗?”董贝先生说道,心中感到一种残忍的满足。

  “先生们,你们知道,他交了坏朋友了,”那位父亲用愁闷的眼光望着他们两人,继续说道,他把少校显然也拉入谈话,是为了取得他的同情,“他走到邪路上去了。上帝保佑,他也许是会回来的,先生们,可是现在他是在错误的轨道上行走。您也许总会听到这件事的,先生,”图德尔又单独对着董贝先生说道,“不过最好还是由我自己来告诉您,对您说,我的孩子走错路了。波利悲伤得不得了,先生们,”图德尔露出同样沮丧的神色,再一次向少校求助,说道。

  “我曾帮助这个人的儿子去受教育,少校,”董贝先生先生挽着他的胳膊,说道,“到头来通常是这样的报答!”

  “请接受老乔直率的忠告,千万别去教育这一类人,先生,”少校回答道,“他妈的,先生,千万别做那种事!那样做总是失败的!”

  这位老实人的儿子,过去的磨工,曾经被他那野兽般粗暴、残忍的老师吓唬过,殴打过,鞭挞过,在身上烙过印,并像鹦鹉般地教过;由这种人担任老师职务,就像让猎狗担任这种职务一样不合适。当这位头脑简单的父亲正想表示希望他的儿子不要在某些方面接受了错误的教育的时候,董贝先生怒冲冲地重复了一句:“到头来通常是这样的报答!”,就领着少校走开了。少校身子很重,很不容易把他举起送进董贝先生的车厢里;他被悬举在半空,每当他的脚踩不到车厢门口的踏板,重新落在肤色黝黑的流亡者的身上时,他就发誓赌咒地大骂说,他要把本地人活活剥下皮来,要把他的每根骨头都打断,还要让他的身体吃其他各种苦头;少校进了车厢以后,嘶哑地重复说,千万别做那种事,那样做总是失败的,如果他要让“自己这位流浪汉”去受教育的话,那么这小子到头来准会被绞死的;话音刚落,火车就开了。

  董贝先生心里很不好受地表示同意;但是在他的不好受中,在他仰靠在车厢里、皱着眉头看着车外不断变化的景物时那郁郁不乐的神色中,还包含着另外的意义,它并不是由于磨工公司举办的高贵的教育制度遭到失败所引起的。他刚才在那人的质地粗糙的帽子上看到一块新的黑纱;他从他的态度和回答中可以肯定,他是为他的儿子保罗佩戴的。

  正是这样!从地位高的到地位低的,在家里或在外面,从住在他的宏伟的公馆中的弗洛伦斯开始,一直到这位正在给锅炉烧火,在他们前面正冒出黑烟来的粗汉,每个人都认为对他死去的孩子享有自己的一份权利,都成为他的竞争对手!他能忘记那个女人曾经怎样在保罗的枕边痛哭,把他称做她自己的孩子吗?他能忘记那孩子从睡眠中醒来的时候怎样打听她,而当她进来的时候,他又怎样喜形于色地从床上坐起来吗?

  想一想这个在煤块和灰烬中间拨弄火耙子的人正毫无顾忌地佩戴着他那服丧的标志,在前面向前行进吧!想一想他竟敢那怕是采用那样普普通通的一种表示,来分担一位高傲的绅士的秘密的心中的烦恼与失望吧!想一想这个死去的孩子本应当和他共享财富与权力,本应当与他共同策划未来的事业,本应当和他一起像关上双重金门一样地与全世界隔绝的,却竟会让这样一类愚昧无知的平民闯进来,对他破灭的希望了如指掌,并扬扬得意地夸耀能跟他分担与他们如此疏远的感情上的悲痛,用这种方式来侮辱他吧!且不说他们还可能已偷偷地爬进他想独自霸占的地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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