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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卡克先生又随声重复了这句话,而且还收拾着他的公文,仿佛他也要走似的,这时候沃尔特觉得他再迟延下去就会是不可原谅的打扰了——特别是他已没有什么话要说的了——,因此就十分狼狈地走出了办公室。

  他沿着走廊走过去,像在梦中一样感到既清醒而又束手无策,这时候他听到卡克先生走出来时董贝先生的房门又关上的声音,因为在这之后,这位先生立即喊住了他。

  “劳驾您把您的朋友,低级职员卡克先生领到我的房间里来,先生。”

  沃尔特走到外面的办公室里,把他的使命告诉了低级职员卡克先生。于是低级职员卡克先生就从一个隔板后面(他单独坐在一个角落里)走出来,沃尔特跟他一起回到经理卡克先生的房间里。

  那位先生背对着壁炉站着,手抄在燕尾服里面,从白领带上面看着前面,那种严厉可怕的神色只有董贝先生本人才能有。他接待他们的时候,丝毫没有改变姿势或使他那生硬与阴沉的表情柔和下来,而仅仅向沃尔特示意,要他把门关上。

  “约翰·卡克,”门关上以后,经理突然转向他的哥哥,露出两排牙齿,仿佛想要咬他似的。“您跟这位年轻人之间订立了什么同盟,凭着它,把我的名字挂在嘴上,来跟我纠缠不休?约翰·卡克,难道你觉得还不够吗?我是你的近亲,不能摆脱掉那份——”

  “说耻辱吧,詹姆斯,”另一位看到他在整个词上结巴住了,就低声插嘴道。“你是想这样说,也有理由这样说的,就说耻辱吧。”

  “那份耻辱,”他的弟弟同意,并强烈地加重了语气,“可是难道有必要把这事实在公司的老板面前不断地吆喝、张扬和通告吗?甚至在我受到信任的时候也要这样做吗?你以为提到你的名字跟在这里博得信赖与重用是协调的吗,约翰·卡克?”

  “不是,”那一位回答道。“不是,詹姆斯。上帝知道,我没有这样的想法。”

  “那么,你的想法是什么呢?”他的弟弟说道,“你又为什么硬要挡住我的道路?难道你还嫌伤害我不够吗?”

  “我从来没有故意伤害过你,詹姆斯。”

  “你是我的哥哥,”经理说道,“这伤害就足够了。”

  “我但愿我能消除这个伤害,詹姆斯。”

  “我但愿你能消除它,而且将消除它。”

  在这谈话中间,沃尔特怀着痛苦与惊奇的心情,望望这一位,又望望那一位弟兄。那位年龄较大、但在公司里职务很低的人的眼睛向地面低垂着,脑袋搭拉着,站在那里,恭顺地听着另一位的谴责。虽然谴责的语气很尖刻,神色很严厉,而且当着震惊的沃尔特的面,但他却没有表示什么抗议,而只是用哀求的态度,稍稍抬起右手,仿佛想说:“饶恕我吧!”如果这些谴责是打击,而他是一位体力衰弱的勇士,那么他也会在刽子手面前站着。

  沃尔特在感情上是一位宽厚与急躁的人,他认为他本人是无意间引起这些辱骂的原因,所以这时怀着诚挚的心情插进来说话。

  “卡克先生,”他对经理说道,“这完全是我一个人的过错,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由于我粗心大意,这一点我怎么责怪自己也不会过分,因此我,我,毫无疑问,我经常提到职务较低的卡克先生,提到的次数大大地超过了必要,有时我也允许让他的名字脱口而出地说了出来,而这是违背您的明确的意愿的。但这都是我本人的错误,先生。我们从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交谈过一句话——说实在的,我们在任何问题上都很少交谈。就我这方面来说,先生,”沃尔特停了片刻之后,接着说道,“也并不是完全由于粗心大意。自从我到这里来以后,我对卡克先生一直很感兴趣,当我多么想念他的时候,有时就情不自禁地提到了他。”

  沃尔特是真心诚意,并怀着高尚的心情讲这些话的。因为他看到那搭拉的脑袋、低垂的眼睛和抬起的手,心中想道,“我感觉到这点;我为什么不为这位孤立无援、伤心失望的人认错呢?”

  “事实上,您一直在避开我,卡克先生,”沃尔特说道;他对他真正感到怜悯,因此泪水都涌到眼睛里了。“我知道这一点,它使我感到失望和惋惜。当我初到这里来的时候,而且从那时候起,我确实很想成为您的好朋友,像我这样年龄的人所指望的那样,可是一切都是白费心思。”

  “请注意,盖伊,”经理迅速接过他的话头,说下去,“如果您还像过去那么硬要人们注意约翰·卡克的名字的话,那么您还会更加白费心思。那不是以朋友态度对待约翰·卡克先生的方式。问问他,他是不是这样认为的?”

  “那对我不是帮助,”哥哥说道。“它只会引起像现在这样的一场谈话;我不用说,我本来很可以避免参加的。谁要想成为我更好的朋友,”这时他说得很清楚,仿佛想要引起沃尔特的格外注意似的,“那就是忘掉我,让我没人理睬、默默无闻地过我自己的日子。”

  “别人对您说的话您是记不住的,盖伊,”经理卡克先生感到极为满意,心情兴奋起来,“所以我想应当让最有权威的人来对您说这一点,”这时他向他的哥哥点了点头,“我希望现在您不至于再把这忘掉了吧。这就是我要说的一切。盖伊。

  您可以走了。”

  沃尔特走到门口,正想把门在身后关上,这时他又听到了兄弟两人的声音,而且还提到了他自己的名字,于是犹豫不决地站住,手还握着门的拉手,门还半开着,他不知道究竟是回去还是走开。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是有意地听到了随后发生的谈话。

  “如果你能够的话,詹姆斯,请想到我的时候宽厚一些吧,”约翰·卡克说道,“当我告诉你,我对那孩子,沃尔特·盖伊的观察,已把我整个心灵都唤醒了;——我怎么能不这样呢。我的历史写在这里,”——这时他敲打着自己的胸膛——“当他初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几乎是另一个我。”

  “另一个你!”经理轻蔑地重复着。

  “并不是现在的我,而是也是初到这里时的我,那时候我跟他一样乐观、轻率、年轻、没有经验,跟他一样扬扬得意地充满了永不平静、爱好冒险的幻想,跟他一样赋有能通向善良或通向邪恶的品质。”

  “我希望不是,”他的弟弟说道,语气中有着某种隐藏的与讽刺的意义。

  “你把我刺得很痛;你的手没有颤抖,你戳进得很深,”另一位回答道,仿佛在他说话的时候,什么残酷的武器真正捅了他似的(或者沃尔特觉得是这样)。“当他初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想像着这一切。我相信它。对我来说,这是真实的。我看到他在一个看不到的深渊的边缘轻快地走着,那么多其他的人们都以同样愉快的神情在那里走着,并且从那里——”

  “老借口,”弟弟捅捅炉火,插嘴道,“那么多的人们。说下去吧。说,那么多的人们掉下去了。”

  “一位走着的人从那里掉下去了;”另一位回答道,“一位像他那样的孩子开始走上路途,一次又一次地失足,一点一点地往下滑,继续摔倒,直到后来,他倒栽葱地掉下去,并在底层发现他自己成了一个体无完肤的人。请想一想当我注意观察那个孩子的时候,我心里是多么痛苦呵。”

  “那只能怪你自己,”弟弟回答道。

  “只怪我自己,”他叹了一口气,表示同意。“·我不想寻找别人来分担我的罪过或耻辱。”

  “你·已·经让别人来分担你的耻辱了,”詹姆斯·卡克通过他的牙齿咕哝着。虽然他的牙齿那么多那么密,但是他却能咕哝得清清楚楚。

  “啊,詹姆斯,”他的哥哥回答道;他第一次用责备的声调说话,而且从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他似乎用手捂着脸,“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你的一个有用的衬托物。在你向上爬的时候,你任意地践踏我。请别用你的脚后跟踢我吧!”

  接着是静默无声。过了一些时候,只听到经理卡克沙沙地翻阅公文的声音,仿佛他已决定结束这次会晤了。在这同时,他的哥哥退到门口。

  “这就是一切,”他说道。“我是那么担心、那么害怕地注意观察着他,就像这是对我的一种小小的惩罚一样,直到他走过了我第一次失足掉下的地方,那时候我相信,即使我是他的父亲,我也不会比那更为虔诚地感谢上帝的了。我不敢预先警戒他,向他提出忠告;但是如果我看到了直接的原因的话,那么我就会向他显示我本人经历过的先例。我怕被别人看到我跟他讲话,唯恐人们会认为我加害于他,引诱他走向邪恶,使他堕落,或者唯恐我真正这样做。也许在我身上有这种传染性的病毒;有谁知道呢?请把我的历史跟沃尔特·盖伊联系起来想一下,也请把它跟他使我产生的感觉联系起来想一下,詹姆斯,如果你能够的话,那么请想到我的时候更宽厚一些吧!”

  他说完这些话之后,走出到沃尔特站着的地方。当他看到他在那里的时候,他的脸色稍稍比先前苍白了一些;当沃尔特抓住他的手,低声说了下面一些话的时候,他的脸色就白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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