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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这是一段幸福的时光,韦拉·巴夫洛夫娜,我以为有过这种福气的人很少。他总是那么欣赏我!有过好多次,我一醒来,他正在看书,然后走过来看着我,简直像是着了迷似的,一动不动地端详我。不过他很稳重,韦拉·巴夫洛夫娜。这是后来我才懂的,因为我开始读书了,我了解了小说里怎样描写爱情,我也能够判断了。不过他尽管很稳重,他欣赏我的时候,是多么地忘情!被爱人欣赏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滋味啊?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快乐。例如他第一次吻我,我甚至头直晕眩,结果倒在了他的臂弯里,看来那感觉该是够甜蜜了吧。但不是,还不完全是。您知道,当时血在沸腾,心里有点慌乱,甜蜜的感觉中似乎搀杂着点苦涩,我甚至觉得沉重,虽然,不必说,这是一种极乐的境界,人也许可以为了这瞬间牺牲自己的生命,并且的确有人在为它牺牲,韦拉·巴夫洛夫娜,可见这是至高的极乐境界。但还不是,完全不是的。这却仿佛是你独自坐在那儿幻想的时候,你只是思忖着:‘啊,我多么爱他,’这时,在这愉快中既无慌乱,又无任何苦痛,你只感到心平如镜。当爱人欣赏你的时候,你会有同样的感觉,你心平如镜,而不会感到心的悸动,不,内心已不再慌乱,你不会有慌乱的感觉,你的心只会越发平静而愉快,那么柔和地跳动着,你的心胸变得更开阔,呼吸更畅快,对了,这点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呼吸很畅快。啊,多么畅快!因此,一个钟头、两个钟头飞也似地过去了,就像是一分钟,不,连一分钟都没有,连一秒钟都没有,根本不存在时间了,如同你一觉醒来:你才知道你已睡了好长时间,但这段时间是怎样过去的呢?连一刹那都不到!你如同睡眠之后那样,不再有倦意,而却头脑清醒,精力充沛,仿佛你刚休息过;正是休息过。我刚才说‘呼吸很畅快’,这是最实在不过的一点。眼神中有着多么大的力量啊,韦拉·巴夫洛夫娜:任何其他的抚爱都不如眼神,叫人感到那样亲切、那样温存。爱情中没有任何东西比这种爱情更充满柔情蜜意了。

  “他总是在欣赏我,总是在欣赏我。啊,这是怎样的一种享受!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您可是懂得这个的,韦拉·巴夫洛夫娜。

  “他不知厌倦地吻我的眼睛和手,后来又开始吻我的胸、腿、全身,可我并不害羞,虽然当时,我改邪归正以后,我已经像现在一样腼腆了。您知道,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就是对着女人的眼光都要害羞的。我们的女工会告诉您,我有多么腼腆,所以我才单独住一间房。而当他欣赏我、吻我的时候,我却一点也不害羞,只感到那么愉快,呼吸起来那么畅快,这么奇怪,您不会相信。为什么我在女工面前害羞,而对着他的眼光却不害羞?我想,这是因为他对我来说已不是另外一个人了,我觉得我俩就是一个人。似乎不是他在瞧我,是我自己瞧自己;不是他在吻我,是我自己吻自己——我正是有这种感觉,我才不害羞。这您是知道的,不,不必再对您讲了。不过,只要我想到这件事,就无法离开这个念头。不,我得走了,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再也没的可说了。我只想告诉您萨申卡是个多么好的人。”

  3-15

  克留科娃直到后来才给韦拉·巴夫洛夫娜讲完她的故事。她跟基尔萨诺夫同居了将近两年,她那肺病早期的症状似乎消失了。可是到了第二年末,春天来到的时候,肺病突然明显恶化。对克留科娃来说,跟基尔萨诺夫同居下去就意味着必定会加速死亡。如果断绝这个关系,她还指望她的病还能延缓一段日子。他们决定分手。从事一项久坐不动的工作也无异于自毁身体。她必须找个管家、仆役、保姆或诸如此类的差事,而且她的女主人不能给她派累活,更为重要的是别让她心情不愉快,这些条件相当苛刻。但是她还是找到了这样一个位置。基尔萨诺夫认识一批刚涉世的演员,通过他们的关系,克留科娃做了俄罗斯剧院一名女演员——一位出色的妇女的仆人。她一直要跟基尔萨诺夫分手,可总是分不开:“我明天去上工。”明日复明日,他们抱头痛哭,哭个没完没了。一直拖到女演员亲自赶来找她,因为她了解这女仆求职的原因。女演员猜到女什为什么久久不来,便把她带走了,推迟分手对她有害。

  当女演员未脱离舞台时,克留科娃在她家的日子很好过。女演员待人和气,克留科娃珍惜自己的位置,再找这样一个位置可是不易。由于克留科娃从女主人那儿没感到过任何烦恼不快,因而对她十分依恋。女演员看出了这一点,待她也就更好了。克留科娃很安心,她的病情并没发展或者几乎没变化。可是后来女演员嫁了人,离开了舞台,住到了婆家。在那儿,正如韦拉·巴夫洛夫娜早就听说过的,女演员的公公缠上了女仆。就算克留科娃的贞洁美德未受到玷污,可是家庭的不和却从此开始了:退休的女演员奚落老头,老头也常发脾气。克留科娃不愿成为破坏家庭和睦的原因,即使愿意,她留任原位也不会再有平静的生活了,所以她索性不干了。

  这是她跟基尔萨诺夫分居两年半左右以后的事,这时她已经完全不和他见面。最初他常去看她,但是欢乐的会面对她产生了有害的影响,他从有益于她的健康考虑,征得她的同意后便不再登门了。克留科娃还试着在两三家当过帮工;但是却碰到许多恼人的事,她索性就去当了裁缝,虽然这无疑地会直接使她的病情很快的加重。但单是由于干活而累死也比招来许多烦恼却又无法幸免于难要好。一年的裁缝活干下来克留科娃给拖垮了。当她进入韦拉·巴夫洛夫娜的工场时,在那儿担任常年医生的洛普霍夫想尽各种办法制止她的肺病发展,他取得的成绩不小,就是说,以他为获得那么点疗效所克服的困难相比较,他的成绩已不能算小,但是那个结局还是临近了。

  直到最近,克留科娃还像肺痨病人常见的那样执迷不悟,以为她的病情还不太严重,因此她为不损害自己的健康起见也不去寻访基尔萨诺夫。可是这两个来月她总是一再地追问洛普霍夫,她还能活多久。她没说明为什么她要知道这个。洛普霍夫也不认为自己有权向她坦诚宣布危险已然临近,因为他并未从她的提问中看出什么来,除了人通常对生命的留恋之外。他劝她放心。而她,正如经常见到的那样,放不下心来,只是克制自己不去做那件事,虽然它有可能带给她临终的慰藉。她自己知道她的日子不多了,这个思想左右着她的情绪,但是医生却说服她还应该保重自己。她知道她应该相信他超过相信自己,所以她听从了他,没去寻访基尔萨诺夫。

  人当然不可能长久地蒙在鼓里,随着那结局的临近,克留科娃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盘问起来。要么是她把想知道真相的特别理由讲出来,要么是洛普霍夫或韦拉·巴夫洛夫娜猜到她所以盘问是有某种特别的需要,再过两三个星期,也许再过几天,事情终归会揭晓的。由于基尔萨诺夫出乎克留科娃意料之外来到工场,这揭晓就略微提早了点。现在,真相大白了,并非靠她的进一步盘问,而是由于出现了这个偶然的情况。

  “我多高兴,我多高兴啊!我本来一直在打算找你,萨申卡!”克留科娃领她去她房里时欣喜若狂地说。

  “是啊,娜斯坚卡,我比你还高兴呐:现在我们再不分开了。搬到我那儿去住吧。”基尔萨诺夫满怀着怜爱之情说。他刚说完立刻就想起:我怎么对她说这个呢?她恐怕本来还没料到危险临头了吧?”

  不过要么是她起初没有明白他的话中透露的心声,要么就是虽然明白却顾不上在意它了。鸳梦重温的喜悦盖过了她面临死亡的悲哀,不管怎样,她只顾高兴地说:

  “你多好,你还是像从前一样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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