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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13.少年翻译

  “上小学之前,我可是聪明着呢。”幸子常对妹妹秋子和加瑶子说,“脑子里常常会闪现出灵感、第六感觉般的智慧,人们常夸我是神童呢。我小时候呀,身体不好,是啊,头脑也不好使,那些智慧也许是从无垢中闪烁出现的呀……”

  身体不好,她没上过幼儿园,在家里也很老实,幸子喜欢跟着妈妈看书写字,有时也自己一个人玩玩书本。她不只看那些面向儿童的小人书,还看起面向小学高年级学生的书以及更难的书。不光是童话,这个幼稚伶俐的、成了书蠹虫的孩子不管看得懂看不懂,老是缠着大人的书本不放。也许可以说她是自己给自己进行早期教育吧。这种教育有些像老法的教育,不管孩子懂不懂,都从读四书五经开始,突然进入又深又难的文章。

  后来,幸子进了小学,老师讲的、教科书里有的,她都理解得特别清楚。幸子智力的发展是非常规的,不均衡的,比小学高年级的同学更具学习的能力。因此,上课时,她老发呆。每天去上学,身体一点点好起来,可学习的兴趣却日见消退。进了初中、高中,她平时更不注意考试前的复习,但考试却从不会拉下到二十名以后。父亲和哥哥并没下力气地推荐,她也就没去上大学。当妹妹秋子让女同学的情人爱上,处境尴尬的时候,幸子率先赞成妹妹大学中途退学。那时幸子已嫁到京都去了。

  “国文科嘛,说到底还不是以日语,自己国家的语言为对象的吗?就是再古老、再难也……喜欢的话可以自学嘛。秋子假如想做教师,取得什么资格的话,那可是另一回事哟……”她满不在乎地说,“从小学到大学,学校嘛,不就是把人都拉平均的地方吗?就像院子里割草似的……”幸子说话恰如其人。尽管她不是神童,但连秋子也知道,让幸子上学,就像“千里马”与“驽马”一起慢慢地迈步一样出不了风头。如果是男生,可以在学校里找到自己一生的好朋友,或是可以找到一生的职业,“可女校友们却靠不住”,幸子对秋子说。

  幸子在小学时,碰上了战争。初中、高中时正是战败之后,即使在镰仓这个战祸很少的城市里,今天回顾起来,也没让孩子们受过什么正经、安稳的教育。

  社会荒芜,幸子自幼保持着自己的情操,还自己教育自己。从小她就不喜欢气喘吁吁地出去乱跑,她不仅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做各种手工,还练字、画画。奇怪的是,女孩子气十足的幸子,用毛笔写出的字却像男人手笔那样强有力。幸子对唐、宋或者更古的中国书法的欢喜,超过了“藤原的假名字帖”。也许在女孩子味儿十足的幸子身上,只有这些是有点儿男人气的东西。不用说,她喜欢做菜,自己还做些小研究。她在父亲身边时,总是处处留心照顾父亲。这种事情也许是长女自然的使命吧。幸子出嫁以后,母亲直到现在还能体会到幸子在家的好处。幸子的婚礼,全家会齐,两三天前就去了京都,不仅只有第一次嫁女儿的父亲才那么感伤。

  “幸子离婚,再回到家里来才好呢。”直木说,“她怎么会有和那个叫宫本的小子结婚的念头呢?大概是她老是向往京都的关系吧。向往那琐琐碎碎,古都留下的传统手工工艺的缘故吧。她好几次问我,京都的家庭,用旅行者的眼光看和用居住者的眼光看是完全不一样的吧。”

  “所谓老式风气就是这样的。就像京都古老的民房一样吧。”治彦也说,“可是,爸爸,你说什么盼望女儿返回娘家之类的话,那可是超过父爱之度,太离谱了,光顾自己不顾别人呀。幸子对父亲就是那么重要的女儿吗?这可是日本家庭的坏地方。”他把直木数落了一顿。

  后来,治彦的妻子静子来了,对直木来说,她渐渐地代替了幸子的位置,看来,直木身边也许一定得有个年轻女孩子存在。可是,静子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是儿子的媳妇,直木也好、静子也好,多少总有点儿尴尬,那也是在所难免的。但在这种尴尬中,她又与亲生女儿不一样,尽挑好的话说。

  无论怎么说,幸子不仅对于父亲,就是对母亲和妹妹,她也是个温柔的姑娘,但她心里却有着很坚定的主心骨。例如,出入直木家的美国占领军,都说幸子“可爱、可爱”的,可幸子却没有一点想亲近美国人的动静。让人叫到了,她就穿上漂亮的和服,跑到客厅来接待客人,把自己做的布娃娃送给别人,仅此而已。美国人就是一再邀请她去做客,她也不去。

  这可与哥哥治彦完全不一样。哥哥曾经百般动员幸子,幸子就是不去教会学校。后来治彦死了心,只好带上小妹妹秋子去。治彦从小学到大学一直都是好学生,幸子几乎从没有想过要把自己的成绩与哥哥比一比。二女儿秋子却很崇拜哥哥,受哥哥的学习劲头感染,自己也卖力学习。这在幸子可是没有的事。秋子学习上,样样都向哥哥请教;幸子则不然,从来就不问一声。

  治彦对着小秋子说:

  “真烦人呐。样样都让我教你,你太快活了。这样地依赖别人也该适可而止,自己去翻翻书嘛。我可不喜欢家里多一个随叫随到的家庭教师呀。”说归说,他还是最喜欢秋子。学校的成绩秋子要比幸子好,可治彦看来还是幸子聪明。这不单是治彦老是想起幸子小时候头脑灵敏的关系。

  幸子是个柔和温顺的姑娘,哥哥就是硬拖她去教会学校她都不去。而且,治彦和美国占领军家属交往很深,幸子则完全是一副毫不关心的旁观态度,从不主动去亲近美国人。两人都是少男少女,治彦对幸子既不敬而远之,也没觉得碍事。虽时过境迁,但每当回首往事,他心底里还是觉得有些忌惮这个妹妹的。因为是在占领军统治时代,治彦心头不用说留下了伤痕,而幸子则一点没有受伤。这也许是治彦成年以后才有这样感觉的。幸子也许浑然不知。也许那是治彦的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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