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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远书城 > 川端康成 > 玉响 | 上页 下页


  这还算过得去。船又往前推进了一点,他忽然看到夜之河面上,漂浮着点点白花花的东西。“是树叶吧。”他想。听说巴黎的秋天来得早,可是,还只是8月上旬,不该有这么多落叶哇。仔细一看,原来是死鱼。随着船的荡漾,黑黑的河面上布满一层白白的膜似的,净是死鱼。就算是把腐烂的鱼扔到河里,也不可能有那么多哇。原来是在河里死的鱼。死鱼群随着流水漂过来的。

  “怎么回事?河里撒过毒药啦?”直木对带他来的人说,“真可怕,从来没见过死这么多鱼的呀。”

  游览船直到圆圆的屋顶都装着玻璃,还开着冷气。直木只觉得死鱼的腐臭扑鼻,害得他恶心得要吐。这就是世界之歌似的那条塞纳河吗?可是,死了这么多的鱼,说明原来有那么多的鱼,这一点看上去还是比隅田川稍强一点。直木把想的东西稍加整理。即使不再去多想,塞纳河里翻白肚子铺满一片的死鱼群,还是不肯离开直木的脑海。有时常常令他想起关东大地震的大火中、战争空袭的大火中死去的几万人众的尸体。

  下了大淀河大堤的直木,乘上正开过大街的公共汽车,穿过了村子。这周围,农家用叫做“金竹”的竹片,扎起了篱笆墙。为了让蔬菜生长得快一点,有的田块里,并排着许多塑料薄膜的棚架。尽管说是秋末,但从田野里归来的农家妇女都戴着遮阳的草帽。

  直木在广阔的松树林里下了车。那里竖着一块“鸟兽保护区”的牌子。没有行人。树与树之间有一个店,像是卖本地特产“烟鱼”的菜馆,也还是没见人影。直木走向松原的小路。和谐的太阳让松树叶子闪闪发光,太阳照在树干上,把它的影子抛落在沙地上。

  出了松原,是一个矮丘似的沙滩。赤江港、大淀河口涌过来的水,积成了水塘,那里丢弃着一条残破的小船。海边,有人正忙碌地在做金竹的篱笆墙。长长的墙像是做好了两层。

  “防冬天的风吗?”

  “不,防霜用的。”抱着竹片来回搬运的女人回答,“这样才可以种植小树苗。”

  “宫崎也降霜吗?”

  “是啊。”直木站在水边眺望着大海。

  “日向小门阿波歧原”那古代的传说里,“一叶之滨”就在这一带吧。海是“日向滩”的海,是太平洋。像冲绳那样的太平洋黑潮,现在,首先流经这里,然后奔向日本本土。日向滩之岸,就是宫崎县的海岸线,南起都井海峡,北至延冈市,南北几乎是一直线,没有曲曲弯弯的地方。大淀河口的南面,蒲葵树等亚热带植物,都不是最近才种起来的,很久以前,在这块地方,有一个不可思议地自生出来的小岛——青岛。游览汽车从山间的道路一穿出来,迎面就是一片豁然开朗的、琉璃色的大海。

  “那是太平洋。”导游小姐说,那片有水渠的山坡,直木还没去过呢,好像就在那里似的,看上去挺远的。

  昨天,在橘公园欣赏晚霞时,直木让人错认做父亲,这会儿他想起了那个新郎。那对新婚夫妇,今天大概翻过那片有水渠的山坡,去“日南海岸”玩去了吧。

  “父亲会跟着儿子的新婚旅行而来吗?”直木轻声说了句笑话,可他心里还是想着,自己大概与新郎的父亲或兄弟很相像。在新婚旅行途中,没想到忽然相遇,这才让新郎有些吃惊。新郎明明说是“老头子”,还说什么“父亲的落魄”什么的。

  不用说是过路人的偶然相遇,不可能去谈论人家的身世,打听人家的情况,可他一定是与父亲强行分开的。尽管和新婚的妻子一起出来旅行,还是把陌生人直木错看成自己的父亲,那新郎说“对不起”的声音里,包含着留在直木心上的和今天想到的东西。茜色的晚霞中,新嫁娘的美貌映衬着新郎,而直木却感染到新郎的阴郁。两人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渡过河对岸的时候,直木接受了这一感觉。

  让年轻人错看成父亲的记忆,不用说本来是不该出现的吧,可直木觉得和他们似乎还会相见,回到旅馆,甚至想到晚饭也可能在一起吃似的。那对新婚夫妇去玩的日南海岸,在白天光线强烈的海的那一头,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似的。

  “故国尾龄之悲伤,秋日亦云蒸雾罩。”直木知道若山牧水的诗歌,头往左面回过去,在松树林那边,应该望得见尾龄山。直木用眼睛搜索着尾龄山。他没有带那山的照片,只能大致推测群山中兀立的一座就是尾龄山。行吟诗人牧水,谁都知道他出生在日向,根据导游书上说的,仅宫崎县,就有五六处建立了他的诗碑。

  沿着神武天皇“东征”时起航的“美美津”之港,上溯到“耳河”的上游,尾龄山脚下,就是牧水出生的故乡。

  幼年的牧水,让母亲牵着,第一次看到大海,他把当时惊奇的感受写了下来。“大海将远古小民之惊奇,又一次置于天空之下。”他一边引用《智慧子抄》的诗人高村光太郎年轻时的诗歌,一边这样写着:

  “我六七岁光景,母亲曾带着我往耳河的下游而去。正当船要到达美美津的时候,看见了越过眼前沙丘,喷吐出雪一般的飞沫,高高掀起的波浪。我紧紧抓住母亲的袖子,惊恐万状,连忙问母亲那是什么?母亲笑着告诉我,那是波浪。船靠了岸,母亲特地把我带到沙滩上,面对更不可思议的大海,教我说,那是大洋。”

  牧水又接着写道:“我觉得:第一次看到海的惊愕,是所有惊愕中最伟大、最崇高的感受。”

  把海边市镇认做故乡的直木,生下来就看到了海,不可能有牧水那种山里孩子六七岁才看见海的惊奇。可是,读了牧水的惊奇,却像是可以想象出那份惊奇似的。“一叶之滨”连着“美美津滨”。直木感到惊奇的是,现在自己一个人独自站在一叶之滨上,竟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

  10.《古事记》

  “天地创造之日的悲哀和苦痛,在我们心中更新;大海上没有一只沉浮的鸟儿。”牧水曾写过这样的诗。直木还想起这样的诗句:“孤独啊,在这如黑铁般的岩石上,鲜明地镌刻着我的荫翳。”“又逢新生,如此叙说之际,我身我心涕泪滂沱。”直木和高中时的同学,很爱朗读牧水的诗,甚至还有朗诵得很出色的同学呢。像刚才举出的三首破调之诗,高远地、袅袅地朗诵起来,就像流淌进心里一样。这会儿直木想起牧水的诗,实际上是回忆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高中生朗诵的余韵,像是一直飘到了眼前的这个海滨。让“孤独啊”“又逢新生”这些诗句诱导出来的想法,在高中生的直木和年过60退职的直木之间,该有人生清晨和黄昏的差异。虽然,牧水所吟咏的“又逢新生”,也许是从恋爱或者艺道上引出来的感受,分明不是退职老人的感受,可是,直木却未曾感觉到这样的“差异”。或许他明明清楚这个“差异”,特地想再确认一下,寻找一下,或者也可以说他是故意不去感受吧。现在,直木的休息和解脱之中,有了一份今早上醒来时所感到的新生。回忆年轻时的事没有愁绪满怀,令直木感觉到了自己的年轻,看来并非逃避和忘却。

  “大海中没有一只沉浮的鸟儿”这个下句,现在可是真的展现在直木的眼前了。眼前的大海上没有大淀河的鸭子,也没有海燕、海鸥之类的鸟。除了打篱笆墙的人们,只有直木一个人。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劈竹子和波浪的声音。那波浪的声音,白白的波峰都是细细的。有句谚语说:“一玄海,二远江,三是日向赤江滩。”说的是这三处过去是海浪最汹涌的地方,这里又是台风经常光顾的地方,可现在,却是一片让人感到空寂的风平浪静。长长的海岸线,连一个弯处都没有,没有任何东西会撞入眼帘。虽然已经是初秋了,但还照耀着初夏的阳光,一点声息也没有。与其说超越了“南方的虚无感”,不如说“好一片荒凉”。

  一些旅行文人说宫崎的山河温柔、富饶、怡然自得;而宫崎出生、宫崎去世的小说家中村地平,对这种说法却很不以为然,他说:“日向的自然大片荒芜。”这话里,也许正包含着他自幼植根于心里的,赤江港、一叶之滨荒废的印象,到底是乡土之人的看法。

  可是,神话传说中“伊邪那美命”净身去秽的地方,就在这周围的“阿波歧原”上,这里有神武天皇的宫崎神宫、海幸彦山幸彦的青岛、鹈草茸不合命、丰玉姬的鹈户神宫,还有战后人工修建的橘公园、日南海岸国家公园等,古时的纪念地,新建的观光设施,已经屡见不鲜了。单调延伸的沙滩背后,只有长长的连成一片的松树林。靠海的小松树林,叶子已开始发黄。

  虽然不是乡土文学家中村地平,但是,这个什么也抓不住,寂寞的海滩,倒让直木安定下来。直木一点不感觉到孤寂,像是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把他的心吸引去了似的。日光通过毛发,温暖着他的头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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