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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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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脚站不住吗?” “听说还能动。不过,这场暴风雨……那家真忧郁啊!” 六十三岁的保子吐出“忧郁啊”这个词,信吾觉得挺滑稽,说:“到处都忧郁嘛。” “报纸登过‘女人一生当中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的话,说得真动听。” “报上都登了些什么?” 据保子说,这是一个专画美女像的男画家,为了悼念最近过世的专画美女像的女画家写的一篇文章的头一句话。 不过,那篇文章恰恰同保子所说的那句话相反,据说那位女画家没有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她打自二十岁至七十五岁去世止,大致五十年间,一直梳的是一种全发①发型。 ①原文为“囗发栉卷”,即将所有的头发都缠在头顶的梳子上的一种日本发型。 保子对一辈子只梳全发发型的人虽很钦佩,但她不谈这一点,却对“女人一生当中梳过各式各样的发型”这句话感慨万千。 保子有个习惯,就是每隔几天把读过的报纸汇集起来,再从里面挑选着阅读。所以,她是说哪一天的消息也不知道。再说,她又爱听晚间九点的新闻解说,常常说出一些出乎意外的话来。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今后房子也会梳各式各样的发型呢?”信吾探询了一句。 “是啊,女人嘛。不过,大概不会像从前我们梳日本发型那样多变化了吧。要是房子有菊子那样标致,常常变换发型倒是桩乐事。” “我说呀,房子来了,遭到了相当的冷遇。我想房子是绝望地回娘家来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的情绪传染给我了吗?你只疼爱菊子。” “哪儿的话。你借口!” “是这样嘛。你过去就讨厌房子,只喜欢修一,不是吗?你就是这样的人。事到如今,修一在外有了情妇,你什么也没说,只顾一个劲地怜恤菊子,这样做反而更残酷啊。那孩子觉得别让爸爸难堪,才不敢忌妒。这是一种忧郁啊。要是台风能把这些都刮跑就好啰。” 信吾不禁愕然。 保子越说越来劲,他却插上了一句: “你是说台风?” “是台风嘛。房子也到了那个年龄,现今这个时代,还要让父母替自己去提出离婚,这不是太懦怯了吗?” “不见得吧。她是为提离婚的事来的吗?” “甭说别的,我首先看见的是你这副忧郁的脸,仿佛带着外孙的房子是个沉重的负担似的。” “你的脸才明显地露出了这样一副表情呢。” “那是因为家中有了你疼爱的菊子呀。且不说菊子啦。说实在的,说讨厌,我也讨厌。有时菊子说话办事还能让人放心,轻松愉快;可房子却让人放不下心……出嫁之前,她还不至于这样。明明是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女,父母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真可怕。是受了你的影响吧。” “你比房子更懦怯啊。” “刚才是开玩笑。我说是受了你的影响时,不由自主地伸了一下舌头,在暗处,你大概没瞧见吧。” “你真是个饶舌的老太婆,简直拿你没办法。” “房子真可怜。你也觉得她可怜吧?” “可以把她接回来嘛。”于是,信吾蓦地想起来似的说,“前些日子,房子带来的包袱皮……” “包袱皮?” “嗯,包袱皮。我认得那块包袱皮,只是想不起来啰,是咱家的吧?” “是那块大布包袱皮吧?那不是房子出嫁的时候,给她包梳妆台镜子的吗?因为那是面大镜子呀。” “啊,是吗。” “光看见那块包袱皮,我都讨厌哩。何必拎那种东西嘛。哪怕是装在新婚旅行衣箱里带来,不是更好吗?” “提衣箱太沉重嘛。又带着两个孩子,就顾不上装门面了。” “可是,家中有菊子在嘛。记得那块包袱皮还是我出嫁的时候包着什么东西带来的呐。” “是吗?” “还要更早呐。这包袱皮是姐姐的遗物,姐姐过世之后,她婆家用它裹着花盆送回娘家来的。那是盆栽大红叶。” “是吗。”信吾平静地应了一声,脑海里却闪满了漂亮的盆栽红叶的艳丽色彩。 保子的父亲住在乡镇上,爱好盆栽。尤其是讲究盆栽红叶。他经常让保子的姐姐帮忙伺弄盆景。 暴风雨声中,信吾躺在被窝里,脑海里浮现出岳父站在盆栽架之间的形象来。 这盆盆栽,大概是父亲让出嫁的女儿带去的,或是女儿希望要的。可是女儿一作古,她婆家又把这盆栽送回了娘家。一来是由于它受到女儿娘家父亲的珍视,二来是女儿婆家没有人伺弄它的缘故吧。也说不定是岳父索要回去的呢。 眼下信吾满脑子装着的彤红的红叶,就是放置在保子家佛坛上的盆栽。 信吾心想:如果是那样,保子的姐姐去世正好是秋天啰。信浓地方秋天来得早。 儿媳一死就该赶紧退回盆栽吗?红叶放在佛坛上,也未免有点过分。莫非这是追忆怀乡病的空想吗?信吾没有把握。 信吾早已把保子的姐姐的忌辰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也不想询问保子。 “我没有帮忙父亲伺弄过盆栽,这可能是由于我的性格所决定的。不过,我总有这种感觉,父亲偏爱姐姐。我也并不仅是因为输给姐姐,就妒羡她,而是觉得自己不像姐姐那样能干,有点自愧呀。” 保子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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