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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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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别府是公子父亲大里的安排。他想既然已经到了福冈,就让新婚夫妇去一次别府,再坐船玩玩,同时也是为了犒劳犒劳证婚人,希望御木夫妇同行。恋爱超过了三年,新婚旅行也已是第三次了,御木觉得不大再会妨碍小夫妇俩的亲热,而且和他们一起仿佛很快活似的,于是,就打消了从福冈直接坐飞机回东京的念头。在神户上岸后,和波川夫妇分手,御木夫妇该顺道去一趟京都。 可谁知在福冈遇上了御木的同窗旧友——福冈大学的教授出水。久别重逢,怀旧之情洋溢,出水说什么也要陪他们去别府。波川、公子在这个出水教授面前显得有些拘束,毕竟两人都还是学生嘛。 福冈到别府坐火车去。出水不去的话,正好四个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出水一来,新郎或新娘得有一个要被逐出四人席,小夫妻俩不愿意就一同去找别的座位了。 出水对第一次见面的御木妻子讲了许多他们学生时代的故事。尽管只是御木的妻子,可顺子听着听着仿佛自己也非得成为故事里的一员不可似的。 “是嘛。第一次听到呀。御木学生时候的事,从来就不对我说呀……”顺子应付着。 “我可是早就忘得干干净净的了。自己忘了自己的事,别人倒给记住了,多奇怪呀。”御木说。 “老朋友嘛,就是这么回事啰。你也会记着我忘了的自己的事吧。可是呢,别人大致是弄混了记住的吧。”出水笑着说。 “太太,我的话也靠不住哟。记忆和追想本来就不确切,什么时候又走了样也不知道。一个月前,开了个九州同学会。和我现在一样,大家说了好多好多过去的事。有个故事多少有些走样了,可谁也不去纠正它。明明知道错了,可还是添油加醋,错上加错,渐渐变得有趣起来,于是,更觉得过去是多么值得怀念呐。” “也许是吧。”御木附和着。 “从那个同学会上批发来的故事可多呢,到别府的旅馆里再说给你们听吧。” 于是,出水稍微停了一下嘴,可不一会儿像是又想起什么来,冷不丁冒出一句:“问一下,你现在的对手是谁?” 御木愣了一下。 “对手?指情敌什么的?……” “是啊,是啊,你在证婚人发言里也提到过的吧。” 出水作为市里文化方面的人,也被请去赴结婚宴席了,“情敌嘛,有也罢没也罢,说来话长。我说的是你生活上的对手,工作上的……” “啊?——”御木让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就是说,你们作家群里的对手啦,竞争对手啦。” “没有吧,这样的人……”御木回答说,“没有哇。我们的工作既没有胜负,也没有等级嘛。” “这种情况,我是英语系教师很清楚,你们的世界里,生存竞争难道不激烈吗?” “一点也不激烈。不可能有生存竞争呀。我没碰到过这样的竞争嘛。高中考试以来,我像是没有和谁为了什么竞争过。入学考试嘛,那可是没办法的,可不清楚对手是谁,怕是罪名很轻吧。没有那种把对手弄掉,自己进去的恶意嘛。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记得和人有过什么竞争了。” “你这样想的话,可是真幸运呀。” “幸运还是不幸,不知道。是啊,让你这么一说,也许有好处。” “有好处的哟。不感觉到生存竞争,是啊,也算成功者的宽心话嘛。你既有才能,又有个性……” “你过奖了。我觉得只有勤勉罢了。不是人们所说的天才出于勤奋,而是庸才的勤勉。可是我从不妒忌羡慕别人的才能。没有这种必要。我真心钦佩别人的工作,这是我们勤勉的基础嘛。这和会计科科长一个人,英语系主任教授一个人的情况不一样呀。你看,性质完全不一样的人,争抢一把交椅,也许是奇怪的事吧。刚才你说过情敌的话吧,譬如有两个男的抢一个女的,那么,这个女的要哪个男的,可以说关系到她的一生。可是,两个男人不管哪个坐上会计科长的位子,而他一生的工作也不会有什么大变化。” “信口开河呀。”出水歪着嘴笑了,“自由职业里也有职业病吧,你这样的大概哪里麻痹了吧。” “麻痹?你不就问我有没有好对手,竞争对手吗?我不就是只说了心里没有吗?你不信我的话?” “我可没说不信呀。你如果没有竞争、没有嫉妒、没有羡慕,那你对于人也感觉不到敌意和憎恶了吗?” “是感觉不到呀。”御木当即明确地回答,“对于特定的人,真的没感觉到过。” “嗯。那你很寂寞吧。对人会愤恨会憎恶,那可是人的长处呀。” “会愤恨,会憎恶,当然是好事啰。当你有了敌人的时候……可我只说了没有,其实倒也没想过有什么寂寞。只要没有寂寞,那就能乐天地生活了,我老想,不厌世难道不就是我的缺陷吗?” “也许是个缺陷。厌世的、乐天的离别,大概不会有这种事吧。你还是一种麻痹,难道不是被害妄想的反妄想吗?” “是啊,妄想的话,没有妄想就是妄想呀。很久以来,在人际关系上,真是没有被什么妄想烦恼过。” “你该没忘了道田君吧。” “啊?——”御木又稍稍感到措手不及。他想要遮饰,故意对旁边的妻子说:“那是启一君的父亲呀。” 顺子水灵灵的眼睛上的眉毛耸了一下,点了点头。过了40岁,只有这深深的瞳仁还给人留着些年轻的印象。17岁结婚时的顺子老要目不转睛地盯着丈夫看,也许御木正在想这个呢。 启一受御木的学费资助,四年前大学毕业了。现在也经常随便地出入御木的家庭。旁人见了都以为他要和御木女儿弥生结婚呢。因此,顺子也从丈夫那里听来:启一的父亲大学毕业那年自杀了,他母亲也追随其后自杀了。 “启一是道田的孩子吧?”出水问了一句。 “嗯。是个优秀的青年,常来我家玩……” “常到你家来玩吗?”出水着实感到意外,鹦鹉学舌般反问了一句。 “是啊。” “嗯。” “太太也认识他?” “我们全家的朋友嘛。”御木代替回答了一句。出水像什么话头一下卡了壳似的,做出吃惊的表情,沉默不语了。 御木又开始想自己的事,他没想话题里的道田,却想着今天早上做的一个梦。 那个梦是从御木和一个叫早见的作家的太太站在银座一家一流西服店橱窗前开始的。好像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两人在那里站着。橱窗里摆着像是新近从英国来的料子,时髦的春天的料子。“真不错啊。”看着想着,“早见干什么去了?”御木心里想着,嘴里没说出来。他叫太太一起进去看看,太太也就跟进来了。御木在店里看着料子,忽然回头一看,只看到早见太太抽出几条春天用的薄薄的围巾,苏格兰产的,或是捷克斯洛伐克产的。这家店是男装专卖店,该没有女性用品的,可梦中却有。早见太太像是很喜欢又拿不定主意。 “我给你买吧。”突然,御木开口说,“这些东西,我给你买。” 早见太太什么也没回答,什么反应也没有。 “这些,多少钱?”御木问店员。 “两千七百元。”舌头像是转不过来似的,发出“嗡嗡”的声音。 “呃?” “两千七百元。” 这个店的东西该是很便宜的。 “多少钱?” 店员问烦了,摆着架子干脆不回答了。高级店里的人老在顾客面前耍态度。 御木气死了。正想对他说“去叫老板出来”,梦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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