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川端康成 > 河边小镇的故事 | 上页 下页


  义三也清楚他们周围的人的看法。在那些人看来,表兄妹自然的结合并不是什么不幸的事情。

  但是,今天让他去陪伴桃子,这并没有给义三带来内心的躁动、心灵的震颤。他可以冷静地去思考怎么使桃子这个女孩高兴、愉快,但同时又未找出合适的办法。这对他来讲,似乎是个小小的负担。首先就是他没有钱,如果什么都让桃子付费,那会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的。这也是他闷闷不乐的原因所在。

  义三换上西装,打开隔扇。明亮的阳光照射到屋里。

  舅母很舒服地靠在廊沿的椅子上,让桃子给她拔白头发。

  “已经没有了吧?”

  “当然有。有一百根、二百根……要是心不在焉,那根本就数不清。”

  桃子故意用话气自己的母亲,同时仍在母亲黑黑的光润的头发中揪起一两根白发,将其拔掉。

  “秋天的天空多漂亮呀。东京也是一样……”

  舅母抬头望了望天空。

  “看着点。我这么认真。您可不要心不在焉呀。”

  桃子母女俩都穿的是短袖的紧身套头衫。

  桃子看到义三,便道:“又睡懒觉了。”

  又微笑着接着说:

  “我这儿在做点副业,不能跟别人说。我爸爸出去散步了。我们饿得前心贴到后脊梁上了。我们一直在等你呢。你快点去洗洗脸。”

  早饭开得很晚。刚吃了一半,舅父来了客人。舅母今天有自己的安排,吃完饭后,也没和正在其他房间会客的舅父以及客人打个招呼便离开了旅馆。不知什么时候,舅父也和客人一齐走了。

  就这样,明亮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年轻人。桃子在用她那细细的悦耳的声音唱着四分之四拍的轻快的歌曲。

  “……中秋月夜,月宫来使。张弓持矢,壁垒森严,誓卫公主。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英勇武士,身体乏弱。张皇之间,公主驾云远去。”

  义三问:

  “桃子,今天准备干什么?”

  “这种事都是男人定的嘛。”

  桃子停止唱歌,眼神显得十分愉快。

  “随便走走吧。”

  “掉葫芦①?那葫芦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呢?”

  ①在日文中,此处的“随便”与“垂掉着”谐音。所以,桃子才这样打岔。

  “那我们用魔术让小鸟飞起来。”

  “噢,你听到了?!”

  “是这个……”

  义三从兜里取出一盒“和平鸽”香烟。桃子接过来,仔细看了看。

  “蓝天上飞着金鸟。鸟衔着月桂枝……”

  她把烟凑在高挺的鼻子边,闻了闻名的味道。

  “桃子,你知道这句话吗?鸟飞方似鸟。”

  “知道。人走……不对。就跟人生方似人的意思一样嘛。”

  “什么?”

  “没想到?”

  桃子站起来,把双手放在头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短发。此刻,桃子胸部的隆起显得愈发明显。

  看上去,桃子并没有化妆。但走到她的近旁,却能感到微微的香气飘溢。

  看上去,桃子又小又矮。但当她站到高大的义三身旁时,你会发现她已经有义三肩头那么高了。

  离开旅馆,在去国电车站的路上,两个人就像一对恋人那样引人注目。这或许是因为秋高气爽的星期天的缘故。

  义三在车站买了去上野的车票。到了上野,那里既有博物馆,也有美术馆的展览,义三觉得更容易消磨一些时间。

  电车开动后,一个身穿白衣的伤残军人胸前挂着募捐箱,用他那金属制的前端弯曲的手扶着吊环在乘客群中走来。

  伤残军人的伤痛——日本的伤痛似乎刺痛了车内每个人。但是,只有桃子一个人慌忙从红手包里掏出一百日元纸币,放入了那募捐箱内。真是好心眼的孩子,义三想。

  走出上野站公园方向的出口,义三看到路旁站着许多卖气球的人。领着孩子游玩的人群缓缓地涌到这条路上。

  “天上有一轮白月亮。”

  经桃子这么一说,义三也望了望天空。

  “在哪儿?”

  “……誓卫公主,不可思议……”

  桃子高兴地像唱歌似的说道。

  “拿我开心呢。还有鸟在飞呢。”

  义三望了望桃子,说:

  “去看画吧。”

  “去动物园。”

  桃子大声道,笑了笑又说:

  “你是不是要说我是小孩,想说吧。其实,你要是说去动物园,我就会说去看展览的。”

  “那咱们就去看画儿吧。”

  “你说去看画儿啦。那就去动物园……”

  “故意捣乱。”

  “好,动物园好。我已经十年没去了。它能让我想起小时候。”

  “小时候?”

  “就是战争之前的小时候。”

  “噢。那一场战争就让你成了大人啦?”

  “就是没有战争,我也不是小孩了。”

  两个人互相望了望,不由得笑了起来。桃子笑着躲开义三的视线,一本正经地说:

  “你能不能带我再去一次N町?”

  “你对那条街产生了兴趣了。”

  “太少见了嘛。那么窄,那么乱,人又那么多。要是住到那儿,反倒觉得孤零零的了。”

  “在东京……也不光是东京。在二战后的城市里,像这种地方有的是。”

  义三停住脚步,转过身,用手指着那些低矮的屋顶说:

  “那边,叫贻屋横叮,比N町更特殊、更不可思议。”

  “可那儿和我毫无关系……”

  桃子说,并突然用央求的目光望着义三。

  “到了N町,回来时,让我到你住的地方看看……”

  “我的房间有什么好看的呢……”

  桃子又恢复了那欢快的样子,缩缩头说:

  “肯定特别乱吧?”

  “你是不是想看完动物园后顺便再看看我那儿?”

  “我是要好好地给你打扫一下人窝。”

  “要是心不在焉地打扫,那可不成。”

  “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跟打扫妈妈的房间那样,打扫你的房间呢?”

  义三不知说什么好了,便道:

  “行啊。我什么东西也没有,怎么会乱呢。我那个房间只有榻榻米、房门,还有窗户,毫无情趣。”

  “那也行。我就想看看。”

  这话语中充满着爱,显得纯真,毫无羞涩。

  来到动物园,看到鹈鹕那如提着粉红包的嘴、尚未开屏的孔雀、被锁在铁栏之中的印度象、一动不动像工艺品般的爬虫、还有狂叫不止似乎在为说不出人类语言而焦急的海驴、猴岛上的猴、恩爱的长颈鹿夫妇……义三也觉得很是有趣。他的内心平静了下来,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桃子的身上。

  “听说,我特别小的时候住的地方,晚上能够听到动物园野兽的叫声。也不知在哪边……也许被烧毁了。后来又有人在那建了房子,住了下来……”

  桃子讲着,头几乎都要靠在义三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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