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泽·马尔卡斯 | 上页 下页


  “博士”是我给于斯特取的绰号,而他则叫我“掌玺大臣”。

  “只有很不幸的人才会睡得象我们的邻居那副样子,”我这样说着,便跳到五斗橱上,手里拿一把大裁纸刀,刀柄上有一个瓶塞起子。我在板壁上头挖了一个圆孔,孔眼有一枚五个苏的硬币那么大小。我根本就没想到房间里没点灯,把眼睛贴到孔眼上看时,只见一片黑咕隆咚。约莫凌晨一点钟,我们看完了小说,准备脱衣服睡觉时,听见隔壁房间里有响声。原来我们的邻居起床了,擦了一根磷火柴,点亮蜡烛。我又爬上五斗橱,只见马尔卡斯坐在桌旁,缮写诉讼文件。他的房间比我们的半间稍大一点,床放在靠门这边凹进去的一块地方,因为走廊只通到他房间那儿为止,摆床的空间嵌入走廊,于是他房间里就多出一块地盘来。但这座房子的地基一定是少了一块,所以止于阁楼的界墙便形成了一个梯形。我们的邻居没有壁炉,只有一个白陶土的小炉子,炉壁上面着绿色波纹,烟囱管一直通到屋顶。窗户开在梯形墙壁上,挂着赭红色的蹩脚窗帘。一张沙发,一张桌子和一个寒酸的床头柜,这就是全部家具了。他把内衣放在壁橱里。墙纸破旧不堪。显而易见,在马尔卡斯搬进去之前,店主只让仆人住这个房间。

  “你看见什么啦?”博士见我爬下五斗橱,就这样问。

  “你自己瞧瞧去!”我答道。

  第二天上午九点,马尔卡斯还睡在床上。他大概吃了一段粗腊肠,因为我们看见盆子的面包屑当中有吃剩下来的腊肠,这种食品我们是很熟悉的。马尔卡斯还睡着。一直到十一点光景他才醒来。他又誊抄起昨夜搁在桌上的文件来了。我们下楼时询问了一下这个房间的租金是多少,得知每月房租为十五法郎。没几天,我们对马尔卡斯的生活习惯就了如指掌了。他常常出差,大概每次赚若干出差费,这是为住在圣夏佩尔教堂①的誊印社老板干的。他在后半夜工作,从六点到十点睡觉,起身后再干,一直写到下午三点钟。接着便把缮写好的东西赶在吃晚饭前送到老板家里。他在米歇尔伯爵大街米兹雷餐馆吃晚饭,每顿花上九个苏,然后回房间,六点钟上床睡觉。我们摸准了:马尔卡斯一个月说不上十五句话。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在他那讨嫌的阁楼里,他也从来不自言自语一声。

  ①圣夏佩尔是一座哥特式的小教堂,坐落在巴黎高等法院大院内。

  “那还用说,帕尔米拉废墟是安静得可怕的。”于斯特喊了起来。

  这个人的形貌是那样非同凡响,而内心却如此宁静,这当中一定有某种极其发人深思的东西。有时,我们跟他见了面,彼此交换几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可是这些眼色中却没有丝毫的礼仪成分。不知不觉地,这个人就成了我们内心敬佩的对象,我们也闹不清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因为他的生活习惯具有难以言表的朴实呢?是不是由于他那种僧侣式的按部就班,隐士般的俭朴,笨伯似的工作呢?这种工作可以使思想不偏不倚,或者可以锤炼思想,表现出对某个可喜的事件的期待或者对生活的某种偏见。我们在帕尔米拉废墟上久久地漫步以后,就把它抛到九霄云外,我们毕竟太年轻了!接着,狂欢节来临了。巴黎的狂欢节以后将使古老的威尼斯狂欢节相形见绌,若干年后,要是那班令人讨厌的警察总监不反对的话,它将把整个欧洲都吸引到巴黎来。在狂欢节期间,赌博是开禁的。那些头脑简单的道德家们只懂得下令禁赌①,可是他们个个都是笨蛋,连账也不会算;只有事实证明法国让数百万金钱流到德国去以后,他们才会让这个必要的伤口重新烂起来。

  所有的大学生都和老百姓一样,这个快乐的狂欢节带来了极大的贫困。我们把珍贵的东西都掏出来了;我们变卖掉双套的衣服,双套的靴子,双套的马甲,凡是我们身边有双套的东西都卖掉一套,惟独朋友是不卖的。我们只好吃面包和猪肉,小心翼翼地走路,找一份工作干;我们欠公寓两个月的房租,并且很清楚每人在门房那里有一份六十至八十行的账单,欠债总数几达四五十法郎。当我们走过楼梯下面的方厅时,再也不是蹦蹦跳跳、快快乐乐的了,常常是一下子窜过去,从最后一个梯级跳到街上。②有一天,我们的烟斗断烟了,同时我们也发现几天来我们吃的面包都没有涂黄油了。

  ①一八三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法国政府下令关闭巴黎所有的赌场。

  ②怕门房讨债,所以一闪而过。

  真是苦海无边啊!

  “没有烟丝了!”博士说。

  “大衣也没有了!”掌玺大臣说。

  “啊!真滑稽!你们穿的是隆于莫镇马车夫的衣服!你们还想穿码头工人的衣服①,早晨吃晚饭,晚上吃中饭,上的是韦里酒家,有时上牡蛎岩饭店②不成!还是啃干面包吧,先生们!”我拉着大嗓门说,“你们应该睡在床底下,不配睡在床上……”

  “你说得对,不过,掌玺大臣,没有烟丝了!”于斯特说道。

  “现在是时候了,写信给我们的姑妈,母亲,姐妹,说我们没有内衣了,说我们在巴黎奔波很费衣服,连铁丝编结的衣服也要磨破。我们把内衣变成钱币,这将解决一个很重要的化学问题。”

  “我们得把日子熬到回信来时为止。”

  “唉!好吧,我去找找还有资本的朋友,同他们签个借据。”

  “你能弄到什么呢?”

  “喏,弄它十法郎!”我骄傲地回答说。

  马尔卡斯什么都听见了。这时是正午时分,他敲敲我们的门,对我们说:“先生们,烟丝拿去;你们以后有烟时再还给我。”

  我们呆若木鸡了,这倒不是由于那份礼物(我们照收不误了),而是由于他那副动人、深沉而又饱满的嗓音,只有帕格尼尼小提琴的第四根弦③堪与媲美。马尔卡斯不等我们道谢便走了。我和于斯特面面相觑,静默了好久好久。支援我们的显然是一个比我们穷得多的人呀!于斯特开始向各家各户写求援信,我则去洽商借贷的事。我在一个同乡那儿借到了二十法郎。在这个不幸的好时节,赌博这玩意儿还没绝种。

  ①一八三六年,亚当的滑稽剧《隆于莫的马夫》上演后,剧中人穿的马车夫衣服颇为时髦。一八三〇年以后,由于加法尔尼的石印画的宣传,赶时髦的女郎穿起了码头工人的服装,此服装便十分入时了。

  ②韦里酒家和牡蛎岩饭店都是当时巴黎最豪华的餐馆。

  ③帕格尼尼(1782—1840),意大利著名小提琴家。据传帕格尼尼能用小提琴的第四根弦弹出非常动听的变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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