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一桩神秘案件 | 上页 下页
三十


  在所有的集会中,即使是在家庭成员的集会中,总有一段时间是互相观察一下长期不见面以后各人的模样的;当这几个人互相观察的时候,阿德里安·德·奥特塞尔向洛朗丝投射的第一眼,就在无意中被他的母亲和古热神甫看见了,他们觉得这个青年爱上了女伯爵。阿德里安是奥特塞尔的次子,他有一颗充满温情和慈爱的灵魂。纵使他以成人身分经过种种灾难的考验,他仍然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在这方面他同许多军人相同,这些军人过着连续不断的危险生涯,根本没有时间去谈情说爱,他们仍然保持着贞洁的心灵;因此年轻人的羞怯腼碘仍然重重地压在阿德里安身上。他同他的哥哥完全不同,他的哥哥形象粗鲁,是个伟大的猎手,无畏的军人,坚决果断,可是讲求实际,智力迟钝,缺乏细腻的情感。一个完全偏向内心,另一个完全注重行动,不过两个人都有同样的荣誉感,按照他们的贵族身份这是很必要的。

  阿德里安·德·奥特塞尔虽然矮小、消瘦而且生有栗色头发,但是看上去孔武有力;他的哥哥身材高大、脸色苍白而且是金黄头发,看上去却很软弱。阿德里安属神经质类型,内心十分坚强;哥哥罗贝尔虽然属淋巴性体质,却喜欢显示体力。在同一个家族里出现这种怪现象,内中原因十分值得探讨;但是在这里我们仅仅用来说明为什么阿德里安在他哥哥身上不会遇到他的情敌。罗贝尔象个亲戚般热爱洛朗丝,象个贵族般尊敬她是同一阶级的人。在感情方面,罗贝尔·德·奥特塞尔属于这样一种男人,他们把女人视为男人的附属品,只限于在肉体方面享有当母亲的权利,他们要求女人十全十美,却不给她们任何地位。照他们看来,允许女人进入社会、参与政治、当家做主,那就是社会秩序的大混乱。这种原始人类的陈旧观念同我们今天的看法相去甚远,以致几乎所有女人都会对这种看法感到愤慨,包括那些不愿意享受新派人物让她们享受的灾难性自由的妇女在内。不幸的是,罗贝尔·德·奥特塞尔的确有这种看法。罗贝尔是一个中世纪的人物,他的弟弟是我们当代的人物。这个区别非但没有妨碍他们哥俩相亲相爱,反而使他们团结得更紧密。在头一天晚上,这种微小的区别就被正在玩波士顿纸牌的古热神甫及其妹妹,以及奥特塞尔太太看出来了,他们已经发现将来可能遇到麻烦。

  洛朗丝今年二十三岁,经过孤寂生活的终日幽思冥想,以及规模宏伟的阴谋惨痛失败以后感受的忧虑,她又变成了女性,感到非常需要温情;她施展出浑身解数,变得十分迷人。她象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那么天真地展现她的柔情的全部魅力。在过去的十三年里,她只是在受苦方面才是女人,现在她想补偿这个损失,因此她就变得又娇媚又可爱,如同到目前为止,她一直是又坚强又伟大一样。

  全部客人走后仍然留在客厅里的四个老人,眼看着这位可爱的姑娘有这种新的变化,不由得都有点惴惴不安。在一个具有这种性格和出身这样高贵的年轻姑娘身上,爱情会产生甚么样的力量呢?孪生子两兄弟以同样盲目的爱情爱上了一个女子,洛朗丝要挑选他们中的哪一个呢?挑选了一个,不就是杀害了另一个吗?洛朗丝享有伯爵头衔,她能把贵族头衔、无数特权和久已显赫的姓氏带给她的丈夫;也许就是考虑到会得到这些好处,哥哥西默兹侯爵宁愿自我牺牲,叫洛朗丝嫁给他的弟弟,按照古老的规定,弟弟是又穷又没有头衔的。可是弟弟愿意剥夺哥哥娶洛朗丝为妻的这个巨大幸福吗?他们离开很远的时候,这场爱情斗争还不碍事;何况他们两兄弟天天在冒着生命的危险,战争的偶然性可能解决这个困难,可是现在三个人在一起了,事情怎样解决呢?玛丽-保尔和保尔-玛丽已经到达爱情猛烈爆发的年龄,他们能分享他们表妹的眼光、表情、语言和关切吗?这会不会变成妒忌而产生可怕的后果呢?这对孪生子同样美好、而且同时出世的生命,会有怎样的将来呢?

  玩最后一局波士顿纸牌时,每个人都一个接一个地提出许许多多假设。奥特塞尔太太对这些疑问的回答是:她不相信洛朗丝会嫁给她的哪一个表哥。那天晚上,这位老太太得到了一种无法解释的预感,这种预感是做母亲的同上帝之间的秘密。洛朗丝在内心深处也害怕同她的两个表哥单独在一起。经过惊心动魄的阴谋事件,两兄弟遭遇过多少危险,又经历过逃亡外国的流离颠沛,现在接下来的是这样一幕剧,这是她所从来没有想到的。这位高贵的姑娘不可能采取过激的办法:既不嫁给孪生子的这一个,也不嫁给那一个;她是一个过分诚实的女子,也不可能嫁给另外一个人而在内心深处还保留着一股不可抗拒的爱情。先不结婚,用不决定嫁给哪一个的办法,让她的两个表哥等得不耐烦,然后嫁给不管她怎样任性仍然忠实于她的那一个,这个方法只能听其自然形成,而不能有意识地采纳。洛朗丝在睡觉的时候自己对自己说,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任由命运决定。在爱情中,命运就是女人的神祗。

  第二天早上,米许动身到巴黎去,住了几天,回来的时候为他的新主人们带来了四匹上等好马。再过六个星期,狩猎就可以开始了,年轻的女伯爵很明智地这样想:打猎这种激烈的娱乐可以帮助她解决在古堡里面经常单独相见的困难。这个打算所产生的第一个效果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使这场奇怪的恋爱的目击者感到惊异,也激起了他们的赞美。两个孪生兄弟不约而同地争着对他们的表妹小心照顾和大献殷勤,似乎这样做就能心情快乐,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在他们同洛朗丝之间,存在着一种兄弟般的友爱,如同在他们俩之间一样。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经过长期的离别以后,他们都感到需要认识他们的表妹,需要深入地熟悉她,也让她熟识他们两人,以便她自由进行选择。就是这种相互的友爱使他们两人的生活变成一个人的生活,也支持着他们经受选择的严格考验。爱情也同母爱一样,无法区分出两个孪生兄弟。洛朗丝为了辨认他们,不致弄错,不得不给他们不同颜色的领带,一条白色的给哥哥,一条黑色的给弟弟。如果不是他们十分相象,如果不是他们过着相同的生活,以致所有的人都会认错他们,这种三角关系似乎是不可能的。这种情况只有事实才能解释,而这种事实要亲眼见到才能相信;亲眼见到以后,你就会觉得花精力去解释这个事实太麻烦,还是相信它更容易些。

  洛朗丝如果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就会在两颗同样热恋着的忠实的心里同样回响。她如果发表一种机智的、有趣的或者高明的意见,她的眼光就会遇见两道同样表现愉快的眼光,这些眼光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理解她的一切最细微的欲望,经常用不同的表情向她微笑,一个的表情总是快活的,另一个却带着淡淡的哀愁。凡是发生同他们的恋人有关的事情,这两兄弟总会产生一种叫人惊叹的冲动,而且行动立刻紧跟上来,同冲动配合,照古热神甫的说法,这类冲动已经到达崇高的程度。因此,往往在需要走开去找什么东西,或者为心爱的女人干些小差使——这是男子最乐意为心爱的女子做的——的时候,哥哥总是把这种快乐让给弟弟,而他自己则用既高尚又动人的眼光望着他的表妹。弟弟也很自豪地报答这一类恩情。这是一种赛风格的感情上的竞争,而在一般人中,这种感情却会使人降低到禽兽般无情猜忌的地步,这种竞争把观察他们的几个老人都弄糊涂了。

  这种种小事情往往使女伯爵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要体会洛朗丝的感情,只能用一种感受来做比方,这种感受在某些有特殊天赋的人身上也许是非常强烈的,那就是回忆一下两条金嗓子配合作美妙的二重唱,象索塔格和玛利勃朗①两条金嗓子一样,或者由天才演奏家拿两种乐器进行协调一致的演奏,演奏出来的优美旋律象一个热情奔放的人的叹息声直钻进听众的心头。有时古热神甫看见西默兹侯爵蜷在扶手椅里,用带着哀愁的眼光深深地注视着他的弟弟同洛朗丝又说又笑,神甫以为他是能够作出巨大牺牲的人,可是不到一会儿神甫又出乎意料地看见他眼睛里闪耀着不可克制的热情的光芒。每次只有一个孪生子同洛朗丝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可能相信他是她所爱的唯一一个人。

  ①索塔格(1806—1854),德国女高音歌唱家,玛利勃朗(1808—1836),西班牙女低音歌唱家,两人都享有盛名。

  “他们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我总觉得他们俩就变成了一个人,”古热神甫询问她的心情时她就这样回答。这时候神甫才承认她完全不是卖弄风情。洛朗丝并不觉得真的同时被两个男人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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