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一桩神秘案件 | 上页 下页
二十三


  “骑马飞快地到特鲁瓦去,叫醒省长,告诉他天一亮就启用通报机。”

  宪兵骑着马飞也似地去了。科朗坦的动作和意图十分清楚,以致古堡全体人员的心都抽紧了。可是这种新的担忧不过是在他们所受的苦难上火上加油罢了,因为这时候他们的眼睛都盯着那只宝贵的檀香盒子。两个暗探一边谈着话,一边偷看他们喷出火焰来的眼光;暗探们冷酷的心逐渐充满了残暴的愤怒,他们在津津有味地欣赏大伙儿的恐怖心情。

  宪警的感受同猎人的感受差不多,所不同者,只不过是猎人施展全身的本领和智慧,目的是打死一只野兔、一只鹧鸪或者一只麅子;而宪警的目的是卫护国家或者王公,同时赢得一大笔赏金,如此而已。因此由于人同野兽之间有很大距离,追捕人的狩猎就远比别的狩猎高级。而且,一个暗探不得不把自己扮演的角色,提高到与自己为之效劳的利益相称的伟大和重要地位。我们不必亲自干这行业,也能想象得出在这个行业里那种兴奋心情,就如同猎人在追逐猎物时的兴奋心情一样。因此,我们的两个暗探越是接近发现事实真相,就越兴奋,不过他们的外表和眼睛的表情仍然保持平静和冷漠,正如他们的疑心,他们的念头和他们的计划仍然深不可测一样。可是有谁如果追随这两个警官的一举一动,注意他们怎样去发现未知的和隐藏着的事实,了解他们怎样运用猎犬的敏捷本能从许多可能性中迅速研究一下就得出事实真相,谁就免不了要战栗起来。

  这些天才的人们,本可以十分高尚,为什么和怎么样才堕落到这样卑鄙的呢?什么缺点,什么恶习,什么情欲使他们堕落的呢?一个人当侦探,是不是只要会侦查别人就行了,就象有些人当思想家会发表言论、当作家会写作、当政治家会管理行政、当画家会绘画、当将军会打仗一样呢?现在古堡里的人们心中只有一个愿望:“这些卑鄙的家伙为什么不受到天打雷劈?”他们的心里都渴望着报仇。如果当时不是有宪兵在场,他们早就起来造反了。

  “谁有这盒子的钥匙?”厚颜无耻的佩拉德问,他还用他的红色大鼻子作了一个动作来加强他向众人发问的语气。

  普罗旺斯人突然发现房间里没有宪兵了,他不由得有点害怕。只剩下科朗坦同他两个人。科朗坦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匕首来,把它插进盒子的缝缝里。正在这时候,大家听见了一匹筋疲力竭的马的奔跑声,这声音很骇人,起先在大路上响着,接着在草地的铺石路上响起来;可是最叫人惊吓的,是那匹马倒下的声音,那匹马在中间塔楼的脚下发出一声嘶鸣就四只脚瘫倒下来。

  骑马服的窸窣声宣告洛朗丝来了,果然她走了进来,大伙儿连忙分开两旁让她走过。她的出现在人群中引起的骚动宛如一个霹雳打在他们的头上。阴谋被发现,当然引起洛朗丝的痛苦。虽然马匹飞快奔驰,她仍感到不能自拔:她的希望全部破灭了!她在希望的废墟上奔驰,一直在想着现在除了对执政府表示臣服之外毫无其他办法。因此,如果不是有四个贵族的生命在危险中,她早就战胜不了疲劳和绝望,倒下来睡着了。她赶回来,几乎累死了她的母马,为的是要挡在死神和她的表哥之间,阻止死神接近她的表哥。全场的人看见这位英勇的姑娘,脸色苍白而憔悴,面纱歪向一边,马鞭握在手中,站在门槛上用灼热的眼光总览全场,而且一眼就看透了所发生的一切;又看见科朗坦乖戾刻薄和心烦意乱的面孔上很轻微地动了一动,每个人都明白现在两个真正的敌手面对面地相遇了。一场可怕的决斗马上就要开始。

  年轻的女伯爵看见科朗坦手里拿着那个檀香盒子,马上举起马鞭,迅速地跳到他的身旁,朝他手上猛抽一鞭,抽得那么猛烈,以致盒子马上掉到地上;她一把抓住盒子,把它投到火焰当中,然后自己用威胁的姿势挡在壁炉前面,过了一会两个暗探才从惊异中清醒过来。洛朗丝的眼睛里喷着蔑视的火焰,她的前额十分苍白,嘴唇带着鄙夷的神情,对两个暗探说来,这比她刚才把科朗坦当作毒蛇似的威严地抽上一鞭,是更大的侮辱。奥特塞尔老头的骑士精神突然奋发,他涨得满脸通红,只恨手里没有一把剑。仆役们起初都高兴得发抖。他们祈求了许久的复仇终于象雷击似的落到了其中一个暗探头上。可是他们的快乐心情不久就被致命的恐怖所压倒,因为他们一直听见宪兵们在顶楼上来来去去。

  我们通常称为暗探的,实质上是一个内容丰富的词儿,它把警察部门的各色人等都包括进去,因为公众从来不愿意用各种不同的名称来称呼这所对政府是必不可少的医务室里的工作人员。因此暗探就有这种奇妙和伟大的特点:他从来不生气;他象个教士般有基督徒的谦恭,他的眼睛受惯了蔑视;对于理解不了他的愚人,他自己也象筑篱笆一样用蔑视把自己同公众隔开;他有一个青铜的前额去接受侮辱;他象一只有坚硬甲壳的动物向着目标走去,只有炮弹才能打穿他的硬壳;反过来,如果他受到伤害,他也象硬壳动物一样异常愤怒,因为他以为自己有了攻不破的硬壳是十分安全的。对科朗坦说来,洛朗丝的那一鞭子除了肉体上的痛苦以外,实际上就是打穿了他那硬壳的炮弹;这下充满嫌恶的举动,从这位高贵而英勇的姑娘发出,不仅在这一小圈子的人们看来是一个侮辱,在他自己的眼里也是严重的侮辱。普罗旺斯人佩拉德连忙冲向壁炉,他挨了洛朗丝一脚;可是他抓住洛朗丝的脚,举起来,为了文雅一点,迫使她跌倒在那张躺椅上,她在几小时前还在那张躺椅上睡过觉。这是在恐怖中间的滑稽场景,世事中往往不缺乏这种矛盾现象。佩拉德冒着烧焦手的危险,伸手到火里去抢那只盒子;他抢到了,拿出来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这些小事情都是不发一言、在很短时间内发生的。科朗坦的手已经不痛了,这时他抓住五天鹅小姐的双手,把她按住。

  “漂亮的女公民,不要强迫我用暴力对付你,”他彬彬有礼地说,他的礼貌是侮辱性的。

  佩拉德的行动是压缩空气,结果扑灭了火。

  “宪兵,到这儿来!”他高声叫喊,仍然保持他那种可笑的姿势。

  “你答应要规规矩矩吗?”科朗坦蛮横地对洛朗丝说,同时弯下腰去捡起他的匕首,却没有犯拿匕首恐吓她的错误。

  “这盒子里装着的秘密与政府无关,”她凄然回答,神态和声音里都带着伤感,“你们念了里面的信以后,尽管你们卑鄙无耻,你们也会感到害羞,觉得不应该念……”她停顿了一下之后又问:“可是你们还有羞耻之心吗?”

  神甫向洛朗丝使了一下眼色,仿佛在对她说:“看在天主分上,冷静下来吧!”

  佩拉德站了起来。盒底因为同火炭接触而几乎全部烧毁,在地毯上留下了烧焦的痕迹。盒盖已经烧成炭,盒边都松动了。刚才把杏黄色裤子的后裆奉献给侦探和恐怖之神的怪模怪样的塞沃拉①,现在把盒子的两边打开,仿佛这不是盒子而是一本书似的,他把三封信和两束头发抖落到牌桌上。当他看见落下来的头发是两种不同的白色时,他望着科朗坦微微一笑。科朗坦丢下五天鹅小姐,跑过去读那封信,两束头发就是从信里落下来的。

  ①塞沃拉是古罗马青年米居斯的绰号。公元前五〇七年,罗马被敌人包围,米居斯深入敌营,谋刺敌军将领,误杀其副将。被带到国王跟前时,米居斯将手伸进炽热的火炭中,借以惩罚自己的手弄错了敌人。后来人们就称他为“塞沃拉”,即左撇子。这里是指把手伸进火里的佩拉德。

  洛朗丝也站起来,走到两个暗探身边说:

  “啊!你们高声念出来吧,这对你们将是一种惩罚。”

  鉴于他们还是只看而不念,她就亲自把下面一封信念出来:

  亲爱的洛朗丝,

  我的丈夫同我获悉了你在我们惨遭逮捕那天的高尚行为。我们知道你同我们一样,毫无差别地热爱我们的两个孪生儿子;因此我们委托你代他们保管一件既宝贵又悲惨的遗物。刽子手先生刚刚给我们剪了头发,因为我们再过几分钟就要死了,他答应我们把这两束头发交到你的手上,这是我们仅有的能够遗留给我们两个亲爱的孤儿的两件纪念品。请你好好保存我们的这些遗物,在日子转好的时候交给他们。我们在这上面留下了我们最后的亲吻和祝福。我们最后的思念,首先是我们的儿子,然后是你,最后是天主!爱他们吧。

  贝尔特·德·五天鹅

  冉·德·西默兹

  每个人听了这封信都落下了眼泪。

  洛朗丝向两个暗探望了一眼,叫他们目瞪口呆。她用坚定的声音对他们说:

  “刽子手先生比你们更慈悲。”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