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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听着,我亲爱的天使。”德·拉尚特里夫人说,她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态度圣洁和蔼,使戈德弗鲁瓦异常感动。“我们禁止自己、绝对禁止(这并非夸大其辞,被禁止的事情我们连想也不会去想……),我们禁止自己去做买卖。印一本书出售以期获利,这是一种买卖,而这类活动会使我们陷入商业的麻烦之中。当然,我觉得这桩买卖颇为可行,甚至很有必要。您以为这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吗?我们曾经二、三十次,上百次见过这样解救一些家庭甚至商号的可能性!然而,这类买卖会使我们成为什么人呢?我们会成为商人。……对落难的人进行资助,不是越俎代庖,而是使之具备工作的条件。日后您会遇见比这更悲惨的苦难,您也这么干吗?您会垮掉的!您想想,我的孩子,蒙日诺先生的银行一年以来已经不能再负责我们的帐务了。您将有一半时间要用于管帐。我们如今在巴黎已有近两千个债务人,我们至少应当知道那些人能够偿还我们的债务的数目。……我们从不讨债,我们只是等人归还。我们算过,借出的钱有一半收不回来,另一半有时能加倍还给我们。……比如说,假使那位法官死了,那么这一万二千法郎就很靠不住了。假设他女儿病好了,他外孙学成了,而他有朝一日又当了法官,……那么,如果他讲信义,他会记起自己的债务,会超过原来的款额把穷人的资金奉还我们。您知道吗?不止一个家庭,被我们用无息贷款从贫困中解救出来,他们走上富裕之路以后,都把一部分钱分给穷人,两倍、有时三倍地把借款还给我们,……这就是我们所做的唯一的买卖。至于您所关心的那件事(您应当关心),首先您要想到那位法官作品的销路取决于作品的质量,您看过他的书没有?其次,即使那是一部优秀的作品,又有多少优秀的作品接连一年、两年、三年都没有得到应有的成功!多少桂冠是在作者身后才放上他们的坟头!而且我知道,书商都有一套谈买卖、成交的手法,这使他们的买卖成为巴黎所有行当中最走运而又最难搞清楚的一行。尼古拉先生会告诉您这些由于书的本质而固有的困难。所以,您看,我们是明智的,我们体验过各种苦难,也具有各行买卖的经验,我们早就开始研究巴黎了。……蒙日诺一家给予我们帮助,我们得到他们指点,我们从他们那里得知法兰西银行始终对书商这一行买卖存有戒心,尽管这是最赚钱的买卖,但不是好做的。……至于拯救那个高尚的家庭摆脱贫困之苦所需要的四千法郎(因为还应算上使那个可怜的孩子和他外祖父能够吃饱饭并有象样的衣着所需款项),我会给您这笔钱的。……有一类苦难,灾祸和创伤,我们应毫不迟疑、立即包扎治疗,而不论我们援救的是什么人:宗教信仰如何、为人是否有信义、性格好坏,这一切全无所谓。但是一旦涉及借贷穷人的资金,以工商业这种积极的形式帮助落难的人,……那我们就要寻求保障,象高利贷者那样一丝不苟了。所以,在救急之外,就请把您的热情局限于为那老人找一位尽可能诚实的书商吧。这事应当找尼古拉先生。他认识一些写过法学著作的律师、教授。下星期天,他准能告诉您一个好主意。您放心吧,只要有可能,这个困难是会解决的。然而,也许最好先让尼古拉先生拜读一下那位法官的书。……如果办得到的话,请把他的著作要来一读……”

  戈德弗鲁瓦对这位妇人的明智通达惊叹不已,他还以为她仅仅是在慈善精神的鼓舞下行动的。他屈下一个膝盖,吻了吻德·拉尚特里夫人美丽的手,对她说:

  “这么说,您还是理智的化身!”

  “干我们这一行应当无所不是。”她快活而温和地说。那是真正的圣德所特有的快活表情。

  “怎么,我们有两千个帐户!”他叫道,“这业务可真庞大!”

  “哦,两千个可能归还债款的帐户。”她答道,“我刚才对您说过,这全凭我们的受惠人的正直高尚,我们还有足足三千户人家是永远只能还给我们以感激的。所以,再说一遍,我们感到有必要记帐。如果您能经受任何考验并严守秘密,您将成为我们的金融权威。我们不得不立一本日记帐,一本往来帐户总帐和一本现金帐。我们当然有记录,不过那样查找起来太费时间。……那两位先生回来了。”她又说。

  戈德弗鲁瓦神色严肃而沉静,他起初很少加入谈话。德·拉尚特里夫人刚才向他透露的情况使他深为震惊,德·拉尚特里夫人的语气说明她想酬谢他的热情。

  “两千个受惠的家庭!”他想道,“如果这些家庭都象贝尔纳先生那样费钱,那就是说,我们在巴黎撒出了几百万法郎?”

  这是戈德弗鲁瓦世俗观念的最后一次冲动,他的世俗观念已经不知不觉地消失了。经过思索他意识到,德·拉尚特里夫人、阿兰先生、尼古拉先生、约瑟夫先生和包比诺法官的财产,加上韦兹神甫募来的捐款,以及蒙日诺银行给予的贷款,一定是笔巨大的资产,而十二年或十五年来又加上那些知恩图报的受惠者的赠予,如同滚雪球一般,这笔资产一定是与日俱增,因为这些乐善好施的人自己从不动用这笔钱。他渐渐看清这个宏大事业的面目,他参加这个事业的愿望也随之增强了。

  大约九点光景,他想步行回到蒙巴那斯街。可是德·拉尚特里夫人害怕那条街过于偏僻,一定要他坐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回去。下车的时候,虽然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光亮,戈德弗鲁瓦还是听到了手风琴的声音。当他走到楼梯口,奥古斯特(他大概在等着戈德弗鲁瓦上来)把房门打开一条缝,说道:

  “妈妈很想见您,我外公也请您来喝一杯茶。”

  戈德弗鲁瓦走进房间,见那位女病人由于演奏乐曲的乐趣而喜笑颜开,容光焕发,两眼闪闪发光,宛如两颗钻石。

  “我本该等您来,为您演奏第一支曲子的,可是我象饿汉扑到一桌佳肴上那样扑到这架手风琴上。您是理解我的,那么我就情有可原了。”

  于是旺达对他儿子作了个手势,她儿子过来坐着踩踏板,给风琴下部的风箱鼓气,而女病人则象圣赛西尔般仰望天穹,手指立时恢复了力量和灵巧,练习起《摩西祷词》①的变奏曲来,她儿子替她买来这支名曲后,她几小时就写出了变奏曲。

  ①罗西尼所作歌剧《摩西在埃及》中著名的一段。

  戈德弗鲁瓦听出她的堪与肖邦媲美的音乐禀赋。那是以笼罩着悲哀温柔气氛的非凡乐音表现的灵魂。贝尔纳先生以目光向戈德弗鲁瓦打招呼,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许久不曾有过的感情。如果这位饱经忧患的干瘦老者不是早已流尽了眼泪,他的目光会是潮润的。这一点不难猜到。贝尔纳先生一面把玩着鼻烟壶,一面难以形容地入迷地注视着他女儿。

  “明天,夫人,”音乐停止后,戈德弗鲁瓦说,“明天您的命运就要见分晓了。我给您带来一个好消息,大名鼎鼎的哈佩佐恩明天三点要来这里。——他答应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他附着贝尔纳先生耳朵说。

  老人站了起来,抓住戈德弗鲁瓦的手,拉他到房间的一个角落,在壁炉那边。他打着哆嗦。

  “我将度过怎样一个夜晚啊!那将是最后的判决!”他对他耳语道,“判决我的女儿或是痊愈或是终身不治!”

  “鼓起勇气,”戈德弗鲁瓦说,“用完茶点请到我家去。”

  “停一停,我的女儿。”老人对旺达说,“你会发病的。这么使劲过后会精疲力尽的。”

  他叫奥古斯特把乐曲拿开,把他女儿的茶端过去,其爱抚温存有如在抚慰一个不耐烦的小孩的奶娘。

  “他怎么样,那位医生?”她问,已经因为又要见到一位新人而分心了。

  旺达和所有的囚徒一样好奇心很重。她的病在身体方面暂无症状时,仿佛会转移到精神方面。于是,她常有一些心血来潮的奇想、强烈的古怪念头。她想见罗西尼,因为她父亲不肯把罗西尼带来而哭泣。她还以为她父亲依然位高权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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