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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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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仆,一个红头发、斜视眼的胖姑娘闻声赶来。 “看管好这里所有的东西,就一会儿,你听见没有?……我过五分钟回来。” 于是沃蒂埃太太——她当过书店老板巴贝的厨娘,巴贝是放短期高利贷的人中顶顶心狠手辣的一个——悄悄跟在两位房客后面,以便在远处监视他们,并想在戈德弗鲁瓦与贝尔纳先生谈话结束后,还能找到戈德弗鲁瓦。 贝尔纳先生脚步迟缓,象个拿不定主意的人,或是象个债务人,正在寻找理由去央告刚才悻悻离去的债主。戈德弗鲁瓦虽然走在这位陌生人前头,却假装打量这个街区偷眼觑着他。所以,直到卢森堡公园的那条林荫路过了一半,贝尔纳先生才走上前去和戈德弗鲁瓦攀谈。 “对不起,先生。”贝尔纳先生对戈德弗鲁瓦施了个礼,说道;后者也还了个礼。“我无缘与您相识,却这么拦住您,真是万分抱歉。不过,您是否已经打定主意,要搬进我住的那座破烂房子里去呢?” “不过,先生……” “是的,”那老人做了个威严的手势,截住戈德弗鲁瓦的话头,“我知道,您可以问我有什么资格干涉您的事情,有什么权利问您……。请听我说,先生,您还年轻,而我已经老朽了,我比我的实际年龄更老,我已经六十七岁,别人会以为我有八十岁……岁数和苦难可以允许很多事情,因为连法律也蠲免七十岁老人某些社会义务。但我不是对您谈白发老人的权利来的,事关您本人。您知道,您想居住的这个街区到晚上八点就已空无一人,在那里要冒各种危险,其中最好的情形恐怕也是遭人抢劫。……您有没有注意到那些没有房子的空地、那些作物、那些园子?……您会对我说,三楼也住着两位年轻人,就在您想租的房间上面。……可是,先生,那两位可怜的文人是因为期票到期,受债主追逼,躲在那里的。他们白天出门,半夜回家,既不怕盗贼也不怕杀人犯。况且他们总是两人同行并且带着武器。……是我为他们从警察局弄来携带武器许可证的。……” “唉,先生。”戈德弗鲁瓦说,“我不怕盗贼,其原因和那两位先生相仿,而我对生命厌倦已极,如果有人误杀了我,我会祝福凶手……” “然而您看上去并不怎么落魄。”老人反驳说,他打量过戈德弗鲁瓦。 “我最多只有活命的钱,刚够吃口面包。我到那里,先生,是因为那里清静。可是,我能否问您,究竟为什么您要我离开那座房子?” 高个子老人欲言又止,他看见沃蒂埃太太走了过来。戈德弗鲁瓦仔细端详着他,对他消瘦的程度感到吃惊。忧愁、或许是饥饿、或许还有劳碌,使他瘦到这种地步。那张脸上印着所有使人衰迈的原因的痕记。他脸上干枯的皮肤紧贴着骨头,象是经受过非洲烈火的灸烤。高高的额头看上去具有威胁意味,在额头的穹顶下遮蔽着一双钢铁烤蓝颜色的眼睛,那是一双冷峻、严厉、精明、睿智的,野蛮人般的眼睛,但那深陷的、发黑的、布满皱纹的眼圈破坏了这种印象。高高的、又细又长的鼻子,翘得很高的下巴,使这位老人与唐吉诃德那张有名的、尽人皆知的脸谱具有某些类似之处。但这是个凶狠的、没有任何幻想的唐吉诃德,一个可怕的唐吉诃德。 这位老人虽然总的说来是这么严厉,却又流露出贫困给不幸者带来的胆怯和软弱。那张脸构筑得如此坚强,似乎连“贫穷”——这把破坏一切的镐头都在上面卷刃缺口,这两种情感却在上面留下一些裂纹。他的嘴雄辩而严肃。真是个唐吉诃德加孟德斯鸠院长①。 ①孟德斯鸠(1689—1755),十八世纪前期法国启蒙运动思想家,曾任波尔多法院院长。 他穿着一身黑呢衣服,呢子早已经纬毕露。上衣款式陈旧,裤子显然有过几处改动,改得十分拙劣。扣子也刚换过。上衣一直扣到下额,不让人看到衬衣的颜色,而一只发了红的黑领结则掩饰了假领的花招。这种黑色说明了其使用年月之久远,散发着寒酸的气息。然而这位神秘的老人无论气派、举止,或是额头及眼睛表现出来的深刻思想,又使人排除认为他家境贫寒的念头。打量他的人会不知把他归入哪一类巴黎人。 贝尔纳先生显得神情专注,人们会把他当做一位住在附近的教授、一位沉浸于缜密的深思之中而不能自已的学者,因此戈德弗鲁瓦对他发生了强烈的兴趣和好奇心,他那行善的使命更激起了这种好奇心。 “先生,我如果真的相信您是在寻求安宁和退隐之地,我就会对您说:跟我住在一起吧,”那老人继续说道,“租下这套房间,”他提高嗓门,使沃蒂埃大妈能够听见。她正从那里走过,而且确实在听他说话。“我是个父亲,先生,我在世上只剩下我的女儿和外孙帮我忍受生活的苦难。而我的女儿需要清静和绝对安宁。……迄今,所有来住您想租用的那套房间的人,都听从了一个绝望的父亲的理由和请求。住在这个荒凉僻静的街区的这一条街或那一条街,这对他们来说是无所谓的,租金便宜的房间和价格低廉的膳宿公寓又比比皆是。然而,我看到您的主意十分坚定,我请求您,先生,别骗我,否则我将不得不搬走,搬到城外。……首先,搬家可能送掉我女儿的命,” 他声音都变了,“其次,谁知道那些医生肯不肯去城外!他们来这里看我女儿已经是看在上帝份上了……” 如果这人能哭出来的话,他在讲最后这几句话时早该老泪纵横了。但是,用一句如今已经变成陈词滥调的说法,他声音里含着眼泪,瘦骨嶙峋的双手捂住了脸。 “您女儿究竟得了什么病呢?”戈德弗鲁瓦以讨好和亲切的神情问道。 “一种可怕的病,医生们说什么病的都有,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种无名病症。……我的全部家产都用进去了。……”他做了一个只是穷人才有的手势,又改口说,“就是说,我仅有的一点儿钱,因为一八三〇年我就已失去家产,从一个高位上跌下来。总之,我所拥有的一切都被我女儿转眼之间花得精光。而在此之前,先生,她已经使她母亲和她丈夫倾家荡产了。……如今我领的养老金只能马马虎虎应付我那可怜的、圣洁的女儿所处状况下的必要支出。……她在我家流尽了泪水,……我受尽了种种折磨。先生,我是用花岗岩凿就的,这才没有死去,或者不如说,是上帝为女儿保存了父亲,使她有个护士、有个保护人,因为她母亲已经操劳过度死去了。……啊!年轻人,您来的时候,正是这棵从来不曾弯腰的老树,感到了‘贫穷’的利斧,斧子被‘痛苦’磨得更加锋利无比,在砍进树心的时候……我原是从不叫苦的,现在却要对您谈这种病的情形,以便劝阻您住进这幢房子,或者,假如您一定要来,对您说明不得扰乱我们安宁的必要……这一阵,先生,我女儿象狗一样日夜吠叫……” “她疯了!”戈德弗鲁瓦说。 “她神智完全正常,而且是个受难的圣徒。”那老人答道,“您过一会儿,等我把一切都告诉了您,您会认为我也是疯子。先生,我的独生女的生母身体状况极佳。我平生只爱过一个女子,那就是我妻子,是我选择了她。我结了一门如意婚姻,娶了帝国近卫军一位最正直的上校的女儿,那上校是波兰人,曾任皇帝的传令官,他就是塔洛夫斯基将军。我所担任的职务要求作风正派,我也不是多情种子,因此我用情专一地爱我的妻子,而她也完全值得这样的爱。我做父亲也如同我做丈夫一样,这一句话就能说明一切了。我女儿从未离开她母亲身边,而且从来没有什么人的孩子象我这个宝贝女儿那样纯洁、那样按基督徒的方式生活。她长得不只是漂亮,而是美丽。她丈夫的品行我是信得过的,他是我的一个朋友、某王家法院院长的儿子,他肯定和我女儿的病毫无关系。” 戈德弗鲁瓦和贝尔纳先生不由静了一会,相视无言。 “您知道,婚姻有时会给年轻人带来很大变化。”老人又说,“第一次妊娠十分顺利,生了一个男孩,就是我的外孙,现在和我住在一起,他是两个联姻的家庭唯一的后代了。在第二次妊娠时曾有些异常症状,医生全都感到惊奇,把这些症状说成妊娠中有时会遇到的奇异现象,载入科学年鉴便了事。我女儿生了个死胎,是被体内的运动不折不扣地扭曲、窒息而死的。这病就是打那时候开始的,妊娠与此毫无关系。……您也许是医科学生吧?” 戈德弗鲁瓦做了个手势,既可理解成“是”,又可理解成“否”。 “这次可怕的难产,”贝尔纳先生又说,“给我女婿极大刺激,他染上忧郁症死去了。我女儿在两三个月以后诉说自己全身无力,特别是两只脚,照她的说法,象是棉花做的。由无力又发展到瘫痪。那可是怎样一种瘫痪啊,先生!您可以把她的脚弯起来,把它们拧歪,她也没有感觉。肢体存在着,表面上没有血、没有肌肉、没有骨头。这种病不属于任何已知病症,现在又扩散到胳膊和双手。我们曾以为这是脊柱的毛病。求医服药却反而加重病情,我那可怜的女儿动弹一下就会造成肾下垂,或是肩膀、胳膊脱臼。我们曾长期请一位高明的外科医主到我们家,几乎住在我们家,同其他医生们一起为她脱臼的肢体复位,许多医生出于好奇而来。……您能相信吗,先生?每天要替她复位三、四次!……哦!……这种病症花样极多,我忘了告诉您,在她感到无力、还未发展为瘫痪的时期,她得过一种极其古怪的蜡屈症,……您知道蜡屈症是怎么回事。她这么一连几天睁着两眼、一动也不动,保持着发病时的姿势。她受到这种病的残酷折磨,直至强直性痉挛。当时我见她瘫痪得如此蹊跷,曾想到用动物磁气来治愈她。先生,我女儿当时具有一种神奇的洞察力,她的精神成为催眠状态下各种奇迹的舞台,正如她的身体成为各种疾病的舞台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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