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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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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外面,他虽然想快步离去,但两脚仍然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两眼看着从这座瑞典山庄的窗口投射出来的灯光。 “刚才我看见什么了?”他自言自语说道,“不,我看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世界。这个云堆雾拥、模糊不清的世界,给我留下的回声既象过去痛苦的回忆,又象令人目眩神迷的梦境。在这梦境里,我们能听到过去千年万代的呻吟,混合着充满光明和爱情的上界所发出的和谐的声音。我是醒着还是仍在梦中呢?我是否还在睡眼惺忪,看见光明正在隐退,还是我的眼睛尚在追逐着光明呢?尽管已经夜凉如水,我头脑仍在发烧。到牧师家里去吧,在牧师和他的女儿身旁,我的思想会平静下来的。” 但是他还没有完全离开原地,从这里可以看到塞拉菲塔家里的客厅。那位神秘的少女似乎是一个光源,周围散发出一种异乎寻常的、范围更大的亮光,无论谁进入这个范围,都会感受到一种魔力,只觉得光芒耀眼,她的思想咄咄逼人。维尔弗里不得不拚命挣扎,使尽全身的力量才抵住了这股压力。一旦离开这座房子的范围,他内心便恢复自持,快步朝牧师的家里走去。不一会儿,来到了贝克尔先生住宅前面高大的木建拱廊。第一道门装饰着门环,由于刮风,积雪没槛。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到了第二重门,他使劲一面敲一面喊:“贝克尔先生,我晚上造访,你们欢迎吗?” “欢迎。”里面两个人同时高喊,声音混在一起,也分不清是谁的了。 维尔弗里步入客厅,颇有逐渐回到现实生活之感。他十分亲热地向米娜行礼,然后,和贝克尔先生握手。在他眼前呈现的场景宛似一幅图画,画面的形象使他身上紧张的肌肉逐渐松弛,产生一种惯于长时间静观某一事物的人有时会遇到的感觉。如果一个学者或者一个诗人被某种强烈思绪所感染,展开幻想的翅膀,离开尘世的外部环境,翱翔于无垠的太空,一切现实的事物都化作抽象的概念,自然界最伟大的杰作只不过是一些图象,这时候,如果突然有一种声音刺激他的感官,把他浮想联翩的灵魂唤回他的血肉之躯,他便会非常难受。这是灵与肉两种力量的冲突,一种具有雷霆般无形的作用,另一种触之有形,能够以柔克刚,抗拒毁灭于一时;这种斗争,或者更确切一点,这种可怕的结合,会带来前所未闻的痛苦。肉体重又要求燃起将焚毁它自身的欲火,而欲火也重新抓住自己的猎物。但这种结合正如我们在化学中,把两种本原相斥的物质硬合在一起的时候所看到的现象那样,总伴随着沸腾,爆炸和变形。最近以来,维尔弗里一走进塞拉菲塔的住宅,全身便有坠入深渊的感觉。那位古怪的少女只要瞥他一眼,他的灵魂便如沉思的学者、祈祷中的教徒、产生幻觉的艺术家、坠入梦乡的人们一样被引向另一个世界;因为每个人走向崇高的境界,都有各自不同的道路、各自不同的向导,而归来时总感到同样痛苦。只有在崇高的境界里,帷幕才会撕开,看到一个陌生世界的既使人激动而又可怕的全部启示,而一个人的灵魂只能把这种启示的零碎片断带回尘世。对维尔弗里来说,在塞拉菲塔身旁度过的一个小时,往往象吸食鸦片的人喜爱流连的梦境一样,每一个神经细胞都成了快感的扩散中心。但当他离开的时候,却精疲力竭,象一个曾经跟随巨人的步伐,拚命奔跑的少女。他身上两种截然不同的天性强行结合而产生的病态的颤抖,在砭骨寒风的鞭笞下逐渐平息下来。此时的维尔弗里仿佛一位被东方迷人仙境所诱惑的欧洲冒险家突然思念祖国一样,总是被他一心向往的世俗生活的景象所吸引,来到牧师的住宅。今晚这位不速之客,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疲倦。他颓然倒在扶手椅上,象大梦方醒的人,环顾四周。这样过了一会儿。贝克尔先生和他的女儿,对他们这位客人的奇怪表现都已经习惯了,所以不去打扰他,依然继续自己的工作。 客厅里有一种装饰品,是一套挪威的昆虫和贝壳标本。这些好看的玩意儿别具匠心地摆在冷杉树做的护壁板上,活象丰富多采的挂毯,不过已经被烟草熏得有点发黄了。客厅另一头,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是一个锻铁造的大炉子,由于女佣人经常擦拭,象纯钢似地闪闪发亮,贝克尔先生坐在一把铺着绒毯的扶手椅上,两脚放在暖套里,面前的桌子上摞着许多书,就象看琴谱似地正在把另一本对开本书支在这些书上翻着看。左面放着一罐啤酒和一个玻璃杯,右面是一盏冒着烟的鱼油灯。这位牧师约有六十多岁。面目慈祥,象伦勃朗的画笔偏爱的那种老人。两眼不大,但炯炯有神,周围布满皱纹。眉毛很浓,但已经开始灰白。黑色天鹅绒的睡帽下,露出两团棉花状的白发。天庭饱满,但已经谢顶。脸在宽宽的下巴衬托下几乎成了方形。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异常安详的神态,看去颇有点威严,这也许是有钱人的气派、市长们那种古罗马护民官的风度、了解艺术或者对艺术无知反而心安理得的表情吧。这位仪表堂堂的长者身体健壮,穿着一件粗呢的滚边睡袍,嘴上叼着一根长长的海泡石烟斗,不时有规律地吐出一团团烟,然后漫不经心地看着袅袅的烟圈,大概正一心一意地思考和消化书本作者的思想。炉子的另一边,靠近通往厨房的门旁,隐约露出米娜的身影。她被烟雾包围,不过,对此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她前面有一张小桌,小桌上放着各种做针黹活所必需的工具:一大叠毛巾、要修补的长统袜和一盏灯。这盏灯酷似照着她父亲专心阅读、把雪白的书页照得闪闪发亮的那盏灯。 她长得清秀俊雅、光艳照人,衬以明眸粉额与一派天真纯朴之气,显得十分和谐。她端坐在椅子上,身子略向前倾,好就着灯光看个仔细。这样,她那优美的上身便不知不觉地显露了出来。此时,她已经穿上用白色棉布缝制的睡袍,一顶薄纱的便帽裹着她的秀发。这顶睡帽,除了用同样的薄纱做的褶裥花边之外,没有其他装饰。尽管她内心在思索,但依然一丝不苟地细数着毛巾的每一根纱线或者袜子上每一个网眼,俨然是一个正在做活的普通女子最完整、最真实的形象。她的目光本可以穿透殿堂的缥缈云烟,但她的思想谦逊、仁慈,却使她留在人间。维尔弗里倒身在两张桌子中间的一把扶手椅上,如醉如痴地注视着面前这个尽管烟雾缭绕但十分和谐的场面。客厅里只有一扇窗子,夏天采光,此刻却关得严严实实。窗帘是系在一根棍子上的旧挂毯,垂在那里,形成好几个巨大的皱褶。这里没有任何使人赏心悦目、鲜艳突出的东西,有的只是天真朴素、善良随和的气氛,一切都顺其自然,完全是无忧无虑的家庭生活习惯。许多住宅表面看犹如梦境,其实在豪华欢乐之中,冷酷微笑之下,隐藏着断壁颓垣,而这个客厅却那么现实、崇高,色彩又是那么柔和,使人对此不禁产生纯朴的想法,觉得这里的生活既充实又恬静。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忙着准备晚饭的女佣人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和她按照当地的做法用咸黄油烹炸干鱼的吱吱声打破周围的沉寂。 牧师认为维尔弗里已经能听见自己说话了,便抓住机会对他说: “您要抽烟吗?” “谢谢,亲爱的贝克尔先生。”维尔弗里回答说。 米娜听见客人的声音有气无力,便对他说:“您今天似乎比往常更难受了。” “我从山庄里出来总是这样。” 米娜战栗了一下。 “牧师先生,山庄里住着一位古怪的人。”维尔弗里停了一会儿说道,“我来到这个村足足六个月了,一直不敢向您提这方面的问题,今天我不得不鼓起勇气跟您谈一下。我起初十分懊悔,因为冬天不能继续旅行,只好留在这里。但是两个月来,把我拴在雅维斯的这根锁链一天比一天更紧,我怕要终老此乡了。您知道我怎样遇到塞拉菲塔,她的声音、她的目光给了我怎样的印象。她不愿意接见任何客人,最后又如何在家里接待了我。这些您都清楚。从第一天起,我就回到这里,想向您了解这个神秘人物的情况。从那时候起,我就象着了魔一样……” “着魔!”牧师一面把烟斗里的烟灰磕在装满沙子作痰盂用的粗瓷盘里,一面喊道,“难道世界上真的有魔法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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