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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这幢茅舍背靠一座小山丘,山丘高出于房顶之上,给房子挡住了北风。这茅舍倒不缺乏诗意,几株榆树苗,几丛石南,还有山丘岩石上的鲜花,象花环似地点缀在周围。在棚子与茅舍之间修了一道土台阶,主人可以走上丘顶呼吸清新的空气。山丘伸到房子的左方便突然低下来,可以望见后面一块块庄稼地,最近的一块地无疑是这家庄院的。庄稼地被精致地分成小块,隔以土围子,围子上栽了树,最近的一条土围与院子的围墙相连。有一条路通到地里,路口上堵了一根粗大的、半朽的树干,这是布列塔尼人的栅栏。这种栅栏的名字将在下文里引出一段闲话,到那时这个地区的特点便可以说是备述无遗了。在从页岩上开出的台阶与由粗树干堵死的小路之间,在水洼旁边,在倾斜的岩石下面,将几块粗粗錾过的石头层层垒起,便是茅舍的四个房角,支撑着由胡乱和成的泥、木板和小石子打成的土墙。屋顶上一半盖着金银花草,代替了麦秸,另一半盖着木板,用的是橡树板,仿一般铺房顶的石板的模样,一望便知这房子左右各异;果然,一边掩着一扇歪斜的柴扉,用作牛棚,一边是主人的住房。这里靠近城市,因而茅舍多少还有点样子,倘再过去两法里路,便连这样子也消失尽净。不过这茅舍终究还是说明人民不得安居乐业,这是战争和封建割据形成的风俗严重影响农奴生活习惯的结果,难怪时至今日这里的许多农民还把贵族老爷居住的城堡唤作庄府。不难想象,德·韦纳伊小姐是怀着惊奇的感觉打量这地方的,最后她发现在泥泞的院子里稀稀拉拉扔着花岗石块,直通到房前,铺成一条路,好几个地方令人望而却步。但是一阵阵枪声明显地越来越近,为了到那房子里去藏身,她只好从一块块石头上蹦过去,好象是跨越一道山涧。这房子的门由两个部分组成,下面是一块厚实的木板,上面是一个支板,算作窗户扇。法国有些小城市许多铺子就有这般式样的门,不过当然做得漂亮得多,而且在下半部分装上了警铃。这间屋子的房门,下半扇用一个堪称黄金时代产品的木销插住,上半扇不到夜里不放下,因为屋里全凭着这个窗口采光。这倒真是一扇粗糙的窗户,然而窗玻璃厚得赛瓶底,宽大的铅框子又占去了不少空间,故而说它用来采光,毋宁说用来遮光。

  德·韦纳伊小姐推开咯吱咯吱作响的房门,只觉得一阵强烈的醎渍气味从屋里扑面而来,往屋里看,只见那些四只脚的东西已经用蹄子踢坏了牛棚与住房的隔墙。这家农舍——确实是农舍——的内部与它的外表倒是挺般配。德·韦纳伊小姐正在想着人怎么能在这烂泥潭一般的地方生活的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孩子的面孔水灵灵的,白里透红,脸蛋滚圆,眼睛扑闪有神,牙齿白得如象牙,一绺绺金黄色头发披在半裸的肩膀上。这孩子惊奇的神情叫人心疼,又象一般孩子似地直瞪着双眼,透着天真质朴的劲儿。这孩子简直就是美的极致。

  “你妈妈呢?”玛丽用温和的声音问,一面弯下腰亲了亲孩子的眼睛。

  那孩子吃了这一吻,却象泥鳅似地溜出去,转到小路和房子中间一堆粪肥后面不见了。这粪堆就在山丘的坡上,快腿酒鬼和许多布列塔尼农民一样,按照本地独特的耕作方法,把肥料堆放在高处,这样,等他们施肥的时候,雨水早已把肥力冲得干干净净。玛丽暂时成了这屋子的主人,她很快地看了看里面的陈设。她站在这里等巴尔贝特的房间就是主人的全部住房。顶显眼、顶富贵的东西是一个庞大的壁炉,炉台由蓝色花岗石砌成。炉台这个词的来源可以从一块破旧的绿绒布上得到证实①,绒布用淡绿色的缎带绲了边,剪裁成圆形,贴着台面垂下来,台面中央竖着一个彩色的石膏圣母像。

  ①炉台在法文里是manteau,此词原义是大衣,绿绒布与大衣有关连,故有此语。

  德·韦纳伊小姐看见像的底座上有两行在此地颇为流行的宗教诗:

  我乃上帝之母,

  庇荫北方幸福。

  圣母像的后面挂着一幅用红蓝两色胡乱涂出来的像,可怜也竟然算作图画,画的是圣拉布勒①。一张铺着绿绒布,俗称坟墓式的大床,一张简陋的小孩床,一架纺车,几把粗制滥造的椅子,一个放了几样器皿的雕花碗柜,快腿酒鬼的全部家当差不多就是这些东西了。小窗下面还放了一张栗木条桌,配了两张栗木凳子,被小窗的光线映着,倒象陈年红木幽暗的颜色。还有一个大酒桶,德·韦纳伊小姐看见木塞下面有一片黄泥,湿漉漉的泥水毁坏了地面,虽说地面其实不过就是用红土粘着花岗石铺的。这只苹果酒桶证明了房子主人在舒昂党里的绰号实非凭空得来的。德·韦纳伊小姐抬起眼睛,似乎不忍再看下去,然而她刚才抬眼,便觉得眼前出现许多黑点,原来天花板上吊的蜘蛛网多得数不胜数。好象全世界的蝙蝠都悬在那里。栗木条桌上搁着两只盛满苹果酒的大酒瓶。这种酒瓶其实就是一种土褐色的陶瓶,类似的式样在法国许多地方都可以见到,一个巴黎人若要知道它的模样,无妨想一想美食家用来盛布列塔尼牛油的小罐,不过肚子更大一些,釉上得很不均匀,显出一些深褐色的斑点,和某些贝壳的花纹相近。瓶的顶端是一个敞口,很象一只青蛙的脑袋,正张着大嘴在水面上喘气。玛丽最后正瞅着这两只酒瓶出神,猛听得厮杀声越发真切了,既然不见巴尔贝特转来,她就只好自己寻个地方藏身。正在这时,那女人却突然走进来。

  ①圣拉布勒,即伯努瓦-约瑟夫·拉布勒(1748—1783),著名的苦行僧,后被尊为圣人。

  “您好,伯卡涅尔。”玛丽说。她见那女人的脸很象建筑师刻在窗楣中央用作装饰的头像,不由自主地想笑,不过终于忍住了。

  “喔!是奥日蒙叫您来的。”巴尔贝特回答,神情并不怎样殷勤。

  “您把我藏在哪儿?舒昂党人这就要……”

  “藏在那儿。”巴尔贝特说。她很惊愕,既为这女人的美貌,又为这女人奇怪的服饰,她简直不敢把她也归入女人一类。“那儿!神甫的密室里。”

  她领着玛丽走近床头,拐进床与墙壁之间的夹道,偏偏在这时,她们好象听见有人大步跨进了院里的水洼,两个人都吓呆了。巴尔贝特刚刚扯下一块床幔,就地给玛丽掩上,转身便迎头碰上了一个逃窜来的舒昂党。

  “老太婆,这屋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躲一躲?我是德·博旺伯爵。”

  德·韦纳伊小姐发起抖来,她听出这声音就是在拉维弗蒂埃说了几句话,使她吃尽苦头的那个客人;那几句话迄今对她还是个谜。

  “唉!老爷,您瞧,这屋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我出去,为老爷您望个风。万一蓝军来了,我就给您递个信。我要是留在屋里,他们看见我和老爷您在一起,会把我房子烧掉的。”

  说着,巴尔贝特便出了屋,因为她缺乏足够的智谋来弥合这两个敌人的利益,他们都有权利藏在密室里,谁让她丈夫扮演着双重角色哩。

  “我只有两粒子弹了。”伯爵绝望地说,“不过,他们已经追过去了。嗐!假如他们回来经过这里,突然心血来潮向床底下望,那就算我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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