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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这舒昂党对弗朗西娜一举一动都很留意,他看见弗朗西娜转过身来,用目光搜寻她本能地加以防范的敌人,便将身体向柳树后面隐去。

  七、八个男人被马车的声音所吸引,跑出大门,站在台阶上,口里喊道:“是勒·加尔!就是他!在那儿呢!”他们这样一吵嚷,又有一些人向这里跑来,打断了两个情人的谈话。德·蒙托朗侯爵迎着这些贵族快步上前,威严地挥挥手,叫他们肃静。他用手指着堤道的那头,共和国的士兵们正从那里进来。这些反叛者一见到他们十分熟悉的蓝底红卷边的军服,还有闪着寒光的刺刀,都惊叫起来:“您是来出卖我们的?”

  “我请诸位不要惊慌。”侯爵苦笑道。“这些蓝军,”停了一下,他又说,“是这位年轻女人的卫队,我们在阿朗松的旅店里险些出了差池,多亏这位女子慨然相助,方才神奇般地化险为夷。待会儿我再向诸位细谈。我已经向小姐和她的卫队做了担保,他们理应受到朋友式的接待。”

  这时,杜·加夫人和弗朗西娜已经来到台阶下,侯爵彬彬有礼地把手伸给德·韦纳伊小姐,贵族们纷纷闪向两边让他们通过,大家都想一睹这位陌生小姐的芳容,因为杜·加夫人偷偷地向他们摆了几下手,他们的好奇心便越发强烈了。

  走进第一间大厅,德·韦纳伊小姐看见一张大桌子,上面一应餐具,摆设整齐,是为二十个左右的客人准备的。餐厅旁边是一间宽敞的客厅,顷刻间大家都集中到了这里。这两个房间与古堡外表颓败的景象十分协调。核桃木的护壁很光滑,只可惜做工马虎,式样呆板粗糙,凸凹不平,与墙壁离了缝,就象要掉下来。护壁黯淡的色彩更给这两间既无镜子又无帷幔的大厅增添了几分凄清。破破烂烂的百年老家具与四周萧条的样子倒是相得益彰。玛丽看见一张大桌子上铺着几张地图,还有展开的示意图,房间的四角堆着刀剑和枪支。这些东西说明这里正在召开旺代党和舒昂党首领的重要会议。侯爵把德·韦纳伊小姐领到火炉旁一张宽大的、被虫蛀过的扶手椅上坐下,弗朗西娜过来站在主人身后,倚着这件老家具的靠背。

  “请允许我去尽一下地主之谊。”侯爵说罢便离开两位女客,走到他那群宾客中间。

  弗朗西娜看见蒙托朗吩咐了几句话,众首领便纷纷匆忙地藏起武器、地图以及一切可能会引起共和国军官怀疑的东西;有几个人还解下了挂着手枪和猎刀的宽皮带。侯爵命令众人千万谨慎心心,抱歉地说他必须去照看由机缘送来的这批碍事的客人,然后便走出客厅。德·韦纳伊小姐早已把脚伸到火上,专心致志地烘脚,连蒙托朗走出房间她也没有回头,这使众宾客大为失望,他们原指望可以趁机瞧她一眼的。这样一来,只有弗朗西娜发现了首领走开以后客厅人群里发生的变化。贵族们都围到了杜·加夫人身旁,就在她和众人交头接耳的时候,他们无一不向两个女客这边瞅上好几回。

  “诸位都了解蒙托朗,”她向他们说,“他一时间看上了这姑娘,诸位明白,这样一来,只要出自我之口,再好的主意他也信不过。我们在巴黎的朋友德·瓦卢瓦兄弟和阿朗松的德·埃斯格里尼翁,这些人都曾提醒他,人家已经张开罗网,来对付他的是个女人,可是他刚遇上第一个女人就恋恋不舍;这个女人,根据我派人调查的情况,窃取、玷污了一个伟大的姓氏,她,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读者诸君大概已经发现,这位夫人就是决定袭击邮车的那个女人,在这个故事中,她将一直保留途经阿朗松时使她得以脱险的那个姓氏,公布她的真名实姓只会伤害一个高贵的家庭,这个家庭由于她误入歧途已经够难过的了,再说,她的命运已经被选作另一幕场景的故事①。客厅里众位宾客的好奇心变成了焦躁甚至敌对的态度。几声粗野的叫骂传进弗朗西娜的耳朵,她向主人说了一句话,便闪到一个小窗的窗口。玛丽站起来,掉转身体,面朝着这伙气势汹汹的人群,朝他们瞅了几眼,目光中充满了凛然的气概,甚至还透着蔑视。

  ①指本《全集》第十五卷《现代史拾遗》的第一个故事《德·拉尚特里夫人》。

  她绰约的风姿、高雅的举止、自负的神情叫她的敌人一下子改变了态度,他们情不自禁轻声赞叹。有两三个人,外表看起来在宫廷的圈子里养就了文明儒雅的习惯,风度翩翩地走到玛丽身边;但是她端庄的神气叫他们噤如寒蝉,谁也不敢上前攀谈,她不是被这些人谴责,倒好象是在审问他们。上帝和国王发动的这场战争,它的首领们与玛丽凭想象在心中津津有味描绘的画像相差十万八千里。这场斗争实际上是很伟大的,可是,当玛丽看到这些地方贵族,除两三个人的面孔尚有英武气概外,其他的人都面无表情,死气沉沉时,这场斗争就变得狭隘而且渺小不堪。她从诗情画意中醒来,一下子跌进现实。这些面孔首先流露出的并非对荣誉的热爱,而是对权术的迷恋,叫这些贵族拿起武器的实实在在是实际的利益;他们行动起来诚然堪称英雄,不过在这里却暴露了他们的本色。德·韦纳伊小姐的幻想破灭了,这使她失去了公允的态度,认识不到其中好几个人的献身精神,这种献身精神使他们成了非凡的人物。不过,这伙人中间的大多数言谈举止显得极平庸。有几张脸固然很有特点,与其他人不一样,可是也被贵族的习惯和繁文缛节弄得黯淡无光。虽然一般地说,玛丽承认他们都很文雅,也很机敏,但是她发觉这些人完全没有她从共和国的胜利和共和国的领袖身上经常看到的纯朴品质和伟大气度。这伙人深更半夜跑到这个破败的小城堡里来开会,周围的装饰很不顺眼,却与这些人的脸极相配,这叫她好笑,觉得从这里面看到了一幅象征王朝的图画。她立刻又高兴地想到,在这些依她之见只因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尚可称道的人中间,侯爵至少扮演着主角,她在心里把自己的情人画在这批人里,很高兴地让他处于突出的地位,这些干瘪瘦弱的人在她眼里不过是实现他的崇高目标的工具而已。这时,隔壁大厅里响起了侯爵的脚步声。这些阴谋家们立刻三五成群地散开,叽叽喳喳的耳语也停止了。他们就象趁老师不在串通好要搞什么恶作剧的小学生,此时急于装出秩序井然,安静无事的样子。蒙托朗走进来,在众人中他显得最年轻,最英俊,真好比鹤立鸡群,玛丽一边欣赏他,一边感到心里很幸福。蒙托朗俨然象圣上驾临,从这群人走到那群人,轻轻拍拍这个人的脑袋,握握那个人的手,东边看看,西边瞧瞧,讲两句警句,发几声叱责,他行使起党派首领的职能来温文尔雅而又坚决果断,很难想象他就是一开始被她斥为荒唐鬼的那个年轻人。蒙托朗回来以后,众人对德·韦纳伊小姐的好奇心暂告终止,杜·加夫人的险恶用心很快便见到效果。在所有这些为了重要利益而集中到这里来的人中间,绰号叫“被告”的德·恺尼克男爵,由于他的姓氏和地位的缘故,和蒙托朗接触时好象可以比较随便,他拉住蒙托朗的胳膊,把他拽到一个角落里。

  “听我说,亲爱的侯爵,”他对蒙托朗说,“我们看你准备做出惊人的疯狂举动,无不深感忧虑。”

  “何出此言?”

  “你知道这姑娘从哪里来?究竟是干什么的?对你抱有什么企图?”

  “亲爱的‘被告’,你我之间我可以直言相告,到明天早上我的兴致就过去了。”

  “这我相信,可是万一这女人不等天亮就把你出卖了呢?……”

  “我可以回答你,不过你先得告诉我她何以早不下手?”虽是调侃之言,神色却很自负。

  “你问得有理,不过,既然你讨到她的欢喜,她可能就不愿意背叛你,直到在她那面,兴致也过去时为止。”

  “老兄,请看看这位可爱的姑娘,注意一下她的神态,你敢说她不是一位大家闺秀?假如她对你送来秋波,你的灵魂深处能不对她油然而生敬意?我知道,一位夫人叫你们大家同这姑娘作对;不过,你我既然已经有言在此,假如她果真是朋友们所说的那种堕落女人,我自然会要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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