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夫妻生活的烦恼 | 上页 下页
二十六


  家庭的雾月十八①

  一天早上,阿道尔夫终于胜利地打定了主意:还是让卡罗琳娜自己作主去找来她喜欢的东西吧。于是,他把家庭治理权交给她,对她说:“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他用宪政制代替了君主专政制;用责任内阁替代了夫妇生活中的绝对权力。这种信任的表示——一种隐蔽的向往之物——正是女人可能得到的至高无上的权柄。这一来,用通俗的话说,女人就成了家庭的主人了。

  从那一刻起,无论什么东西,甚至蜜月的回忆也不能和阿道尔夫那几天的幸福相比。女人口里说出的尽是甜言蜜语,甚至甜得过了分!如果自伊甸园②时代起,世上还不存在这类伉俪果酱业,她一定会自己发明出无微不至的关怀,亲切的照顾,似水的柔情,情意绵绵的抚爱。一个月过去了,阿道尔夫的心境和孩子们在一年的第一周即将结束时的心情倒有几分相似之处。因此,卡罗琳娜开始说了——不是用言语而是用行动、脸色、手势说:“真不知如何才能讨男人的好!……”

  ①雾月是法兰西共和历的二月,相当于公历十月二十二——二十三日至十一月二十二——二十三日。这里以波拿巴雾月十八日政变来比喻家庭内部的夺权斗争。

  ②伊甸园是《圣经》故事里上帝安排给人类的始祖夏娃和亚当居住的园子。

  让他妻子掌舵本是极平常的主意,不值得象本章开头那样被冠以胜利二字,如果这两个字不含解除卡罗琳娜职务的双重意义的话。诱使阿道尔夫这么做的想法也攫住过并且会永远攫住那些为某种不幸所苦的人,因为他们都想知道祸害究竟能发展到什么程度!他们都想试验一下听任大火肆虐时究竟能引起多大的损失;与此同时,他们又感到或者自信有能力加以制止。这种好奇心追随我们从童年直到坟墓。经过那段如胶似漆乐得过了头的夫妻生活,在家自编自演喜剧的阿道尔夫又经历了下述三个阶段。

  初期

  一切都进行得极为顺利。卡罗琳娜买回几本记开支账的漂亮的小型账簿,她还买了一只小盒子放钱。她使阿道尔夫生活格外舒适,对他的赞许感到十分高兴。她发现家里还缺少许多东西,她认为作一个无与伦比的主妇是她的光荣。以监察官自居的阿道尔夫找不出丝毫可以指责的地方。

  他穿衣服时什么也不缺。即使是阿尔米德①也施展不出比卡罗琳娜的温存更加巧妙的温存。她命人把这位凤毛麟角的丈夫磨剃须刀的牛皮上的腐蚀剂更新了;他长裤上的旧背带也换成了新的,没有一个扣眼缺纽扣。他的内衣拾掇得象犯了过失的虔诚女教徒为忏悔神甫拾掇的内衣;他的袜子也没有窟窿。

  ①阿尔米德是塔索的作品《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人物。她为了引诱男人,施展了难以抗拒的媚术。

  在饭桌上,他的口味,甚至他一时的兴趣都得到了研究和询问。他发福了!

  他的墨水瓶里有了墨水,海绵也总是湿润的。他没有什么可说的,甚至没有必要象路易十四那样说:“我差一点等人!”①总而言之,他随时随地都被冠以“可爱的男人”的称号。他不得不责备卡罗琳娜太忘我:她考虑自己太不够了。卡罗琳娜记住了这甜蜜蜜的责备。

  ①这句话可能是路易十四在十七岁时说的。一六五五年四月十三日,他身着猎装手提鞭子突然来到巴黎最高法院的会场,打断了正在进行的讨论,说了这句话。

  中期

  在饭桌上,场景发生了变化。百物昂贵,蔬菜价高得惊人,木柴的卖价贵得象是从康拜什①运来的木材。水果,啊!水果嘛,只有王公、财阀、贵族老爷吃得起。餐后点心简直能引起破产。阿道尔夫经常听见卡罗琳娜对德夏尔太太说:“您是怎么做的呢?……”于是,她们当着您的面讨论起管理厨娘的办法来。

  ①康拜什木材是墨西哥康拜什地方出产的一种质地精良的染料木。

  一个毫无本事的厨娘进您家门时衣不蔽体,现在来结算工资时竟穿了一身蓝色美利奴毛料连衫裙,戴了一条绣花头巾,还戴着珍珠镶嵌的耳环。她脚上穿的是皮鞋,露出来的棉袜还相当漂亮。她现在已拥有两个箱子和储蓄所的存款。

  于是,卡罗琳娜连声抱怨平民的品行不佳,又对仆人们受的教育和他们非同寻常的计算之道表示不满。她不时抛出一些无关紧要的箴言,诸如:“干什么事都得学!——只有什么也不干的人才干得好。——她掌权,要操心的事——哦!男人不必管家务,真福气。——鸡毛蒜皮的事真是女人的负担。”

  卡罗琳娜债台高筑了。然而,由于她文过饰非,她开始确认经验是个绝妙的东西,要想取得经验,花费多少也不嫌贵。阿道尔夫暗笑,他预见大祸临头必然导致大权复归。

  末期

  卡罗琳娜对这个真理深信不疑:吃的唯一目的是生存,因此她让阿道尔夫享受一种修士斋饭式的伙食。

  阿道尔夫现在穿的是开了口的或匆匆缝合补丁摞补丁的厚袜子,因为他的妻子无暇做她想做的事。他的长裤背带用得发了黑,内衣旧了不说,还象门房打哈欠一般张着大口,或象马车专用门一般敞开无余。阿道尔夫有时急着出门商定某件事务,但他穿衣服就得花费一个钟头,因为他得一样一样寻找所需的行头,得翻开一大堆东西才能从中找出一件差强人意的。卡罗琳娜现在倒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太太拥有漂亮的帽子,有天鹅绒的女靴,还有头纱①。她拿定了主意,她管理家务必须遵循这样一个原则:先顾自己后顾他人。阿道尔夫只要一抱怨他的寒酸和卡罗琳娜的华丽对比过分鲜明,卡罗琳娜便会说:“你不是责备我什么也不给自己买吗!……”

  ①头纱是西班牙女人常戴的黑色丝绸长披巾。

  于是,两夫妻开始互相说一些多少有点尖刻的玩笑话。一天晚上,卡罗琳娜做出格外迷人的样子,想神不知鬼不觉地供认一笔非同小可的开支赤字。这同内阁大肆吹捧纳税人和国家的伟大以争取批准追加拨款法案的情景如出一辙。这样的相似之处在于,这类事情无论属于政府还是家庭,都是在“房间”①里进行的。由此便生发出了这样深刻的真理:宪政制远比君主专制来得昂贵。于国于家都一样:这是个不偏不倚的中庸政府②,平庸,拖拖拉拉,不一而足。

  ①法文“房间”(chambre),大写时意为“议院”,“议会”,这里是一语双关。

  ②“中庸”的话出自路易-菲力浦王之口,常被反对派引为笑柄。正统派的巴尔扎克乃是反对派中之一员。

  过去的烦恼启示了阿道尔夫,他在等待发作的机会;而卡罗琳娜却还在高枕而卧,心安理得呢。

  争吵是如何发生的?有谁知道什么样的电流引起雪崩,什么样的电流引起革命吗?全都是随时随地无缘无故发生的。总而言之,经过一段时间——时间的长短以各家负债的情况而定——阿道尔夫终于在一次争论时冒出了这样一句要命的话:“当初我作单身汉时!……”

  对女人提当单身汉的时光无异于寡妇对新夫说:“我可怜的先夫!”这两句话造成的创伤是永远不会全部愈合的。

  于是阿道尔夫象波拿巴将军在五百人堂发表演说似的继续说:“我们是坐在火山上啊!——家里已没有政府可言了。——决策的时间到了。——你谈幸福,卡罗琳娜,可是你坏了幸福的名声。——你要这要那使幸福也成了问题;你插手讨论生意违反了民法,——你侵犯了夫妻的权利。——我们的内务必须改革。”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