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奥诺丽纳 | 上页 下页


  (领事说到这里又插了几句话:“诸位,我讲这故事,不005得不把这个人物的职务与头衔改动一下,但仍相当于他实际上的地位。身分,官阶,财产,享用,生活方式,全部真实;可是我既不愿意对不住我的恩主,也不愿意违反我代人保守秘密的习惯。”)领事停了一会,又往下说了。——以社会地位论,我在伯爵前面好比虫蚁之于老鹰;但我并没那个心理,只觉得一看见他另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现在我可弄明白了。天才的艺术家……(领事向大使、女作家和两位巴黎人很殷勤地欠了欠身)、名副其实的政治家、诗人、统率队伍的将军、一切真正伟大的人物都是很本色的,而他们的本色就使你觉得和他们平等。诸位在思想上都高人一等。

  (领事特意对着在座的宾客说),也许已经注意到,社会所造成的心理方面的距离,往往能够由感情来缩短。倘若我们在思想上不如你们,我们可以在忠诚不二的友谊方面和你们并肩。以心的温度来说,——原谅我用这种名词,——我觉得跟我的保护人离得这么近,正如我和他的身分离得那么远。总之,我们的心明亮得很,能预感到别人的痛苦、悲伤、快乐、责备、仇恨。等到发现伯爵的脸也有我早已在舅舅脸上注意到的表情,我就隐隐觉得那是胸中藏着一团神秘的征象。道德的实践、良心的平安、思想的纯洁,把我舅舅的相貌从极丑变为极美。在伯爵脸上,我却看到相反的变化:一眼望去,我以为他有五十五岁;后来经过仔细观察,总觉得在那副因悲戚而冷苦冰霜的面容之下,在呕尽心血的疲劳之下,在失意的感情所表现的郁闷气色之下,还藏着青年人的朝气。听我舅舅说到某句话,伯爵的眼睛一下子又变得象长春花一般清朗,堆起一副表示叹赏的笑容,于是我看出他的真实年龄不过四十岁。这些念头,我并非当时就有,而是以后把那次会面的经过回想之下,分析出来的。

  听差托着盘,端着主人的早餐进来了。

  伯爵说:“我不是要早点;也罢,放在这儿;你先陪德·奥斯塔先生去瞧瞧他的房间。”

  我跟着听差出去;他带我去看几间雅致的屋子:正房套房,一应俱全;顶上是个平台,里侧是正房的院子,另一边是下房,底下是从厨房通往大楼梯的走廊。回到伯爵书房,刚要开门进去,我听见舅舅正在对我下这样的评语:

  “他可能犯错误,因为他感情很重;无伤大雅的过失,我们都免不了;但他没有一点劣根性。”

  伯爵很亲热地把我瞅了一眼,问:“怎么样?您喜欢那地方吗?这里空房间很多,您觉得不舒服,我可以另外拨几间屋子。”

  我回答说:“在舅舅那儿,我只住一间屋呢。”

  “那么您今晚就可以安顿下来,你们学生的行李,一辆街车就能对付了吧?今晚上咱们三人一块儿吃饭。”

  他说着,望了望我的舅舅。

  和伯爵的书房相连的有一间规模宏伟的藏书室。他带我们进去,又给我看到另外一个小巧玲珑的套房,挂满了画,从前大概是个静修的地方。

  他说:“这便是您的小书房了;您需要和我一同工作的时候就待在这里;放心,我不会用链子把您拴着的。”

  于是他详细告诉我该做的工作是什么性质,要占据多少时间。我一边听一边觉得他真是个伟大的政治导师。

  我大约花了一个月工夫去摸熟我新环境中的人和物,把我的职务研究清楚,对伯爵的举止态度逐渐适应。一个当秘书的必然留神观察他的东家。他的口味、嗜好、性情、怪癖,都成为你不由自主的研究对象。这样两个人精神上的结合,比夫妇的结合可以说又过之,又不及。三个月中间,我跟奥克塔夫伯爵彼此都在暗中刺探。我很奇怪地发现伯爵只有三十七岁。他那种生活表面上的安静,洁身自好的操守,并不完全出于严肃的责任感和自甘淡泊的思想;和这个被一般熟悉的人认为了不起的人经常接触的结果,我觉得在他繁忙的工作、彬彬有礼的举止、和蔼可亲的面具、极象心绪安定而很容易瞒过人的隐忍态度之下,大有深不可测的奥妙。平时我们走在森林里,可以从脚步的声音上猜到某些地面底下是窟窿还是大块的石头;同样,用礼貌遮盖的自私,和被灾难挖成的地下隧道,也会在朝夕相处的生活中发出空洞的声音。盘踞这个伟大心灵的不是灰心,而是痛苦。伯爵懂得一个在社会上负有责任的人。最重要的是有行动,有业绩。因此他虽然抱着隐痛,仍旧走着他的路,用清明的目光望着前途,象一个信仰坚定的殉道者。秘不示人的哀伤,惨痛的失望,并没把他引入看破一切,不复信仰的荒土;这勇敢的政治家是虔诚的,但毫无炫耀的意思;他到圣保罗教堂参加的弥撒,是为一般诚心的工匠与仆役们举行的清早第一场弥撒。朋友之中,宫廷之中,谁也不知道他奉行宗教仪式如此诚心。他的崇拜上帝,象某些规矩人满足什么嗜好一样讳莫如深。所以我后来发现,伯爵所遭遇的不幸远过于一般自以为受尽劫难的人;他们因为度过了情欲与信仰的难关,便用讥讽与轻蔑的口吻嘲笑别人的情欲与信仰。伯爵却既不讪笑被希望拖入泥淖而仍在那里希望的人,也不讪笑攀登高峰以求孤独的人,或是热血奔腾地继续奋斗,用幻象作兴奋剂的人;他是从全面看社会的,不受信仰的束缚,肯听别人的怨叹,不轻信感情,尤其不轻信忠诚;但这个伟大的严厉的法官,对人间一切都能同情,都能赏识,不是逞一时的热情,而是出之以默默无声的态度,深思的态度,还有是用自己的柔情与人交流的方式。这可以说是一个天主教中的没有血案的曼弗雷德①,抱着信仰面仍不失好奇心,用一股象没有出口的火山一般的热度融化人间的冰雪,跟一颗只有他自己看到的明星絮语!

  ①拜伦的诗剧《曼弗雷德》中的主人公,是一个性格强悍的人物,他于绝望中犯罪,精神痛苦达于极点,但至死无宗教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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