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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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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最初于一八三一年二月二十七日在《巴黎杂志》上发表,同年编入戈斯兰书屋出版的《哲理小说与故事》,一八三二及一八三三年又分别在戈斯兰版《哲理故事》及《哲理小说与故事》中再版,一八三五年编入威尔代书屋出版的《哲理研究》,一八四六年收入菲讷版《人间喜剧》第十五卷“哲理研究”部分。 本篇描写一个将全部感情寄托在儿子身上的母亲,在焦急等待和极度绝望的感情冲击下,处于身心交瘁的状况,而正当儿子在巴黎被枪决时,她也悄然无声地停止了呼吸。这种巧合,在现实生活中也许会偶然发生,作者却将此归结为一种“异地同心”的精神现象,有待未来的科学予以探究。] 有时他们通过幻觉和运动的现象,窥见这造物完全排除了空间的两种形态,即作为智力空间的时间和作为肉体空间的距离…… ——《路易·朗贝尔的思想历程》 献给我亲爱的阿尔贝·马尔尚·德·拉里贝勒里 一八三六年于图尔 一七九三年十一月的某天晚上,卡兰唐所有的大人物济济一堂,聚集在德·苔依夫人家的客厅里。这种聚会,其实每天晚上都在这里举行,只因发生了一些情况,今晚这次聚会引起了人们格外的关注。若是在通都大邑,这些事情也许不值得大惊小怪,可在这弹丸似的小地方,却显得非同小可。 前天晚上,德·苔依夫人的府上居然大门紧闭。昨天晚上,她仍然关门谢客,说是什么玉体违和。即使在平时,接连爆出这两件奇闻,也会轰动整个卡兰唐,好比巴黎的大小剧院全都关门,暂停演出一样。那几天里,日子过得总好象少了点儿什么。可那是在一七九三年呀,德·苔依夫人如此行事,弄不好就会闯下大祸,家破人亡。那年头对于贵族们来说,举止稍有不慎就可能会丢掉脑袋。今晚上个个来宾的诺曼底人面孔都显得兴致勃勃。要想弄明白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转的什么促狭念头,特别是要想知道德·苔依夫人心里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就必须把她在卡兰唐所扮演的角色介绍一番。 此时此地,她的处境凶险,毫无疑问,革命时期许多人的境遇都是如此,有这种感受的绝不止一位读者,他们的恻隐之心将使这个故事更加生动感人。 德·苔依夫人是一位少将的遗孀,先夫曾荣获骑士勋位,贵族们刚刚开始逃亡国外的时候,她就离开了宫廷。由于她在卡兰唐一带拥有万贯家私,她便躲到这里来避避风头,满心指望恐怖的浪潮不至于波及这乡间的一隅。她对本乡本土的一切了如指掌,所以这个小算盘打得一点儿也不错,在下诺曼底地区,革命并没有带来多少劫难。尽管德·苔依夫人过去回来巡视她的房业地产时,接触过的只是本地的一些贵族之家,而今出于策略上的考虑,对于城里的大业主与新贵们,她也敞开大门盛情款待,并且竭力让他们为自己的高攀而洋洋自得,既不惹得他们怨恨,又不致引起他们嫉妒。她慷慨大度,心地善良,生来具有一手难以形容的软功,不用低声下气,也不必祈求,便能讨得人人喜欢。她处处小心,面面俱到,终于赢得大家的敬重,靠着这些聪明的办法她得以保住自己这个微妙的地位。在这混杂的社交圈子里,各色人物的种种需求,她都能够一一予以满足,既没有伤害暴发户们倔强的自尊心,也没有得罪昔日的老朋友。 德·苔依夫人不象下诺曼底的女人那样鲜润丰满,她虽然已经三十八岁,却依然生得纤细苗条,可以说颇具大家风范。她的容貌端庄秀丽,身段娇小玲珑,只要一开口说话,她那白皙的脸蛋上立刻会闪烁出光彩,显得生气盎然。她的两颗乌黑的眸子充满亲切感,只是那种安详而又恬淡的目光似乎在表明,对她来说生命的意义已经不复存在。她在如花似玉之年就嫁给了那位年老而又心地褊狭的军官,毫无疑问,她在那个风流宫廷里的尴尬地位逼得她终日一脸秋云,愁眉不展,而早先她肯定是容光焕发,不胜娇媚的。她的心底里藏着爱情,不过从未把它交给别人,她已经感受到那种自然的冲动、女人的激情,但却没有体味过,只能把它们一次又一次地压在心里。因此,她的魅力主要来自她内在的青春,这青春不仅时时闪现在她的脸上,也使她的心里流露出天真无邪的欲望。看上去她显得矜持凝重,然而她的言谈举止里总有着一股热情,就象少女似的向往着迷茫的未来。再冷漠的男人,不需多久便会堕入她的情网,但是总要带着三分畏惧,那是因为她的举止庄重大方,令人肃然起敬。她的心地生来宽宏大量,在严酷的斗争中又锻炼得十分刚强,与一般人不可同日而语,男人们也都自叹不如。在这样的心灵里必然蕴含着高尚的感情。于是德·苔依夫人的一片真心都凝聚成一种情感,那就是母爱。 作为人妻,她被剥夺了幸福与欢乐,但是她却在对儿子的痴情里得到了补偿。她不仅用母亲的纯真与赤诚来疼爱他,还用情人的娇媚引逗他,用妻子的痴情感化他。只要一离开他,她就感到痛苦,一旦他不在身边,她就惶惶不可终日,她总是看不够他,只是由于有了他,她才能够生活,也正是为了他,她才能够活下去。为了让男人们懂得这种感情的力量,我们只消再说一句话就够了:这孩子不仅是德·苔依夫人唯一的爱子,也是她唯一的亲人,是牵动着她生活中的担心、希望与欢乐的唯一的心事。已故的德·苔依伯爵是他那个家族的唯一子嗣,她也是她那个家庭里唯一的财产继承人。人间的盘算与利益和最高尚的感情需要完全结合在一起,这就使她那女人的心中本来就已经相当强烈的爱更加亢奋。她为了抚养爱子吃尽了辛苦,对她来说,儿子也就更加宝贝。医生不知向她预言过多少次这个孩子性命难保,尽管医生下了这样的诊断,她却对自己的预感确信不疑,对自己的希望充满信心。看到儿子平安无恙地度过幼时的种种劫难,身体一天比一天健康壮实,她的心里真是快乐无比。 多亏她成年累月的悉心照料,这孩子长大成人了,二十岁上,他长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别人都把他看成是凡尔赛宫里最俊秀的骑士。说来也是幸运,——不过这幸运并不是每一个含辛茹苦的母亲们都能够遇到的——她的儿子孝顺她,敬爱她,他们母子之间亲如手足,情同一心。如果说他们生来的志向并不相通,他们却都本能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互为依傍的深情,这种深情是生活中难得见到的。十八岁时他被任命为龙骑兵的一名少尉军官,年轻的伯爵懂得荣誉攸关,应当服从大局,于是跟着王公大臣们一同流亡到了国外。就这样,身为流亡贵族的母亲,高贵而又富有的德·苔依夫人对自己的严峻处境是一清二楚的。她一心只想为儿子保住一笔可观的家产,因此放弃了陪伴儿子流亡在外的幸福。然而当她读到共和国颁布的严酷法令时,——在卡兰唐,人们依据这一法令每天都要没收一批流亡贵族的财产——她不禁为自己冒险留下的勇敢之举暗自庆幸。她不正是冒着生命危险为儿子保住了一份家当吗?接着,她又获悉国民公会发布的可怕的处决命令,想到她唯一的财产①处于安全地带,远离危险,远离断头台,便以为可以放宽心睡大觉。她相信自己采取了上上策,保住了她的全部家私,不免有些沾沾自喜。 ①指她的儿子。 她心中暗自筹划,当前形势不利,只好退避三舍,这样并不伤害她贵妇人的尊严,也无损于她贵族的信念。她强忍住内心的痛苦,表面上装得无动于衷,让人琢磨不透。她也深知自己在卡兰唐依然困难重重。假若来到这里便以首户自居,岂不随时随地都有被送上断头台的危险?凭着做母亲的那种无所畏惧的勇气,她懂得应该济贫救急,而且从不厚此薄彼,因而博得了穷人们的拥戴;她又能为有钱人提供种种条件,让他们恣意取乐,因此在富人们眼里,她也是必不可少的人物。 她在家中盛情款待镇上的诉讼代理人、镇长、县长、检察官,甚至还有革命法庭的法官等一干人,其中前四位至今仍然是单身,不断地向她大献殷勤,满心指望娶她为妻。他们有时候威胁她,说什么她若不答应便叫她大祸临头,有时候却又拍着胸脯,表示愿意做她的保护人。那位检察官先生早先是卡昂的诉讼代理人,经管过伯爵夫人的财产事务,现在他竭力做出一副忠心耿耿、慷慨大度的样子以博得她的欢心,真是一只诡计多端的笑面虎!在这帮求爱的男人们中间,他是最可怕的一位,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对这位老主顾的巨额家产的底细了如指掌。由于他渴望无限的权力,以掌握全县人民生杀予夺之大权,他的情欲也因此大为膨胀。此人尚属年轻,有意显得举止高贵,以致德·苔依夫人一直对他的为人琢磨不透。跟诺曼底人斗智是有风险的,她却不以为意,只凭女性天赋的机智和狡猾使几位竞争者互相牵制。她既然争取到时间拖下去,便指望直到动乱结束还能保持洁白之身。这期间国内的保王党人每天都在暗自高兴,以为革命在第二天就会寿终正寝,而这种轻率的自信使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丢掉了身家性命。 尽管障碍重重,伯爵夫人仍然颇为巧妙地保住了自己的自由地位,一直到她出于一种不可理解的疏忽,竟然闭门谢客的那一天。她引起了人们深切的关注,这是确凿无疑的,那天晚上客人们来到之后一听说她不能够接待大家,心里都产生了疑窦。他们用乡下人那种毫不掩饰的好奇心,连连打听德·苔依夫人究竟发生了什么意外,遇到了什么不幸,还是患上了什么疾病。对于所有这些问题,一位名叫布里吉特的老女仆答复说,她的女主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见任何人,连自己家里的人也一概不见。在这个巴掌大的小镇上,人们的生活多少有点象在修道院,他们自然而然地养成一种无法改变的习惯,就是喜欢对别人的举动妄加评断。现在他们并不知道德·苔依夫人到底是福还是祸,便为她叹息一阵,然后各自去苦苦思索这个女人突然躲起来的各种原因。 “她要是生了病,”第一位好事者开口说道,“也该去请医生看看呀。可是医生今天在我家里打了一天牌,他还笑嘻嘻地对我说,眼下么,只有一种病……可怜哪,这种病是治不好的。” 这个玩笑不过是较审慎的信口开河,于是,不论妇女、男人,还是老人、姑娘都纷纷海阔天空地胡乱猜想起来。每个人都以为洞察到一桩秘密,而这桩秘密一下子便占据了人们整个的心灵。到了第二天,各种猜测更加沸沸扬扬,变本加厉。在这样的小地方,人们的日常生活彼此是瞒不住的,女人们首先发现在菜场上布里吉特采购的食物比平日还要丰盛。这个消息还未能得到证实,又有人看到布里吉特一大早便来到广场,把刚刚上市的第一只野兔子买到手,真是怪事。全城人都知道德·苔依夫人根本不喜欢吃野味,于是这只野兔子便引来各式各样没完没了的猜想。 老人们象平时一样照常出来散步,一面却注意到伯爵夫人家里上上下下好象在全神贯注地忙个不休。而且看得出,正如有些人做的那样,处处谨慎小心,结果却欲盖弥彰。还有一位男仆在花园里拍打地毯上的灰尘,这种事放在昨天谁也不会注意,可是今天这张地毯立刻变成了一块好材料,人人都拿它作依据大做文章,而且各做各的,花样繁多。第二天大家又听说德·苔依夫人声称自己身体欠佳,卡兰唐的头面人物当晚便聚集到镇长兄弟的家里。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买卖人,为人正直,在地方上备受尊敬,伯爵夫人对他亦颇为敬重。在这次聚会上,这位富孀所有的追求者都把自编的传说讲述了一通,而且多少都有点儿道理,每个人都在思量,想使情况暗中变得对她有利,因为这样下去势必会影响她的名声。检察官猜想大概出了什么意外,结果德·苔依夫人的儿子深更半夜悄悄跑回了家。镇长则以为也许是从旺代逃来了一位拒不宣誓的神甫,央求在她家里避避风头,可是礼拜五这天买了一只野兔,这件事使他难以自圆其说。县长斩钉截铁地说,一位舒昂党人或者旺代乱党的头头,由于被追捕得走投无路才逃到这里。其他人则认为是一个从巴黎监狱里逃出来的贵族。到最后大家都怀疑伯爵夫人如此慷慨仁慈已构成犯罪行为,会为法律所不容,甚至有可能被送上断头台。于是检察官悄悄告诉大家千万不要声张,还是想想办法救救这个不幸的女人,因为她正向着无底深渊大步大步地走过去。 “如果你们把风声露出去,”他又接下去说,“我就只好出面干预了,我势必要带人到她家里去搜查,那样一来!……”他没有把话说下去,但是人人都明白他这样欲言又止到底意味着什么。 伯爵夫人的至交契友们终日为她担惊受怕,第三天一大早,镇上的民政代理官便让他妻子给她写了一封信,劝她无论如何今晚要象平日一样接待客人。那位年迈的商人胆子就更大了,他居然在大清早亲自跑到德·苔依夫人家里来。他为了履行自己的使命而抖擞起精神,理直气壮地要求仆人们带他去见女主人。当他在花园里见到伯爵夫人时不免又目瞪口呆,她正在那里忙着摘下花坛里的鲜花,那是准备插花瓶用的。 “她大概在庇护着一位情人,”老人思忖着,不禁对这位可爱的夫人起了恻隐之心。他看到伯爵夫人脸上的表情显得异样,越发对自己的猜测坚信不疑。他生就一副对女人的赤胆忠心,此时更加激动不已,连我们也要为之动情,因为看到一个女人为男人作出牺牲,任何男人都不会无动于衷的。这位生意人告诉伯爵夫人,城里对她流言四起,眼下她的处境十分危险。“因为,”他最后这样说,“在我们这些官员中间有那么一些人,看到您见义勇为援救一位神甫,他们会体谅您的苦衷;但如果发现您是出自内心的爱情而自我牺牲的话,那他们谁都不会来同情您。” 听到这番话,德·苔依夫人抬起她那双失神的眼睛盯着老人,看得这位老汉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栗。 “请您过来,”她挽住他的手,把他带进自己的卧室。她看清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便从胸前取出一封已弄脏、揉皱的信。“请看吧,”她使出了好大的气力才说出这句话。 她瘫软地倒在一张扶手椅上。当那位老商人寻找自己的眼镜,揩干净镜片的时候,她又抬眼看着他,她还是头一次这么好奇地打量他呢。然后,她以异样的声音轻轻对他说: “我完全信任您。” “我到此地来,不正是为了替您分担一部分罪过吗?”好心人干脆直截了当地回答。 她浑身发抖了。在这个小小的城镇上,她的心灵第一次遇到了知音。老人也突然一下子便明白了伯爵夫人的沮丧与欢乐。她的儿子参加过格朗维尔的远征,①如今他在牢房里给他妈妈写了一封信,带给她一点伤心而甜蜜的希望。他自认为确有把握越狱逃跑,并告诉她三天之内他将化装逃回家。这封要命的信表明如果第三天晚间他还没有来到卡兰唐,那就意味着撕肝裂肺的死别。他还请求妈妈给冒着千难万险送这封信的密使一大笔酬金。老人读着信,两只手簌簌地颤抖不止。 ①旺代军首领亨利·德·拉罗什雅克兰将军曾企图于一七九三年十一月十四日攻占格朗维尔,经过一场激战,旺代军败退。 “喏,现在就到第三天了。”德·苔依夫人迅速地站起身叫道,她把信拿过去走动起来。 “您行事太大意了,”买卖人对她说,“您干吗要买那么多吃的东西?” “可是,眼看他就要到了,饥肠辘辘,累得要死,还有……”她说不下去了。 “对我的兄弟我是可以打包票的,”老人又说,“我这就去找他,让他为您想想办法。” 在这种情况下,这位生意人就象他平时做买卖那样缜密周到,他对伯爵夫人叮嘱了一番,告诉她应该如何谨慎小心,如何见机行事。两个人把该说的话,该做的事都筹划停当之后,老人便告辞了。他随随便便找个借口,便径直到卡兰唐的几户要人家里兜了一转,他对大家说他刚刚见到了德·苔依夫人,她尽管身体不适,还是非常欢迎客人们今晚光临。凭着诺曼底人的聪明干练,他费尽心思与大家巧为周旋,各家各户都对伯爵夫人的病情盘问不休,人人都对这桩神秘莫测的事毫不放松,而他总算把这些人一一哄骗了过去。他的第一户访问就很出色。在一位患痛风症的老太太面前,他大讲了一通德·苔依夫人胃气痛突然发作,差一点儿送了命;那位大名鼎鼎的特隆尚①先生早就嘱咐过她,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最好把一张野兔皮活活剥下敷在胸口,然后躺在床上静养,一动也不能动。 ①特隆尚(1709—1781),瑞士著名医生。 这两天里,伯爵夫人眼看性命不保,只好老老实实遵照特隆尚的这张古怪的方子治疗,现在已大致恢复了健康,今晚就可以招待来访的客人啦。这个故事大为成功,而且由于卡兰唐的医生(此人inpetto也是一位保王党)对偏方独持异议,它反而更有说服力了。然而那些思想固执或者头脑灵活的人,由于原先的揣测已根深蒂固,至今仍然将信将疑。于是一到晚间,德·苔依夫人的这批常客便急忙早早地赶到了她的家中,有的是想对她察言观色,有的是为了表示友好,不过大部分人看到她霍然而愈,都觉得不可思议。在客厅的大壁炉旁边,大家看到伯爵夫人坐在一个角落里,其穿着打扮几乎象卡兰唐人一样普通;为了不致触犯客人们的褊狭心理,她一改往日那种一掷千金只图快活的奢侈习惯,房间依然一副老模样,甚至客厅里的方砖地面也没有好好擦洗一遍。墙上挂着的是些颜色已经发暗的旧式挂毯,屋里摆设的是当地款式的普通家具,点的是蜡烛,她既沿袭都市里的规矩,又揉进了外省生活的风尚,简直与最刻苦的穷人或者最讨厌的守财奴不相上下。但是她心里明白,客人们对于她的慷慨解囊出手大方绝不会眼红,因为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要让他们玩得痛快。至于为客人们提供各种个人享受方面,她倒是考虑得面面俱到。她准备丰盛精美的晚餐款待他们。她有时甚至还故意做出吝啬的样子,以取悦这些精于计算的头脑。她能够巧妙地让他们在索取奢华的享乐方面稍稍收敛一些胃口,而后却又大大方方地顺从他们的愿望。 好吧,言归正传,这天晚上还不到七点钟,卡兰唐最出色的一帮无能之辈就在伯爵夫人的家中聚齐了,大家围着壁炉坐成一个大圆圈。此地的女主人虽说身处逆境,但那位年迈商人充满同情的目光给了她力量,使她能以罕见的勇气承受住客人们纤毫无遗的盘问和种种无聊而又愚蠢的大道理。但是一听到敲击门环的响声或者马路上有了什么动静,她便立即提起有关桑梓福利的话题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她还让大家吵吵嚷嚷地争论起来,为苹果酒的质量问题扯个不休。她与那位密友配合默契,以致大家几乎忘掉了探测她的虚实,只觉得她的举止大方自然,冷静沉着。检察官与革命法庭的一位法官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他们全神贯注地察看着她脸上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在一片喧闹声中谛听着房子里的动静;有好几次他们还向她提出非常棘手的问题,伯爵夫人却应对得从容机智,简直妙不可言。母亲们是何等的大智大勇啊!德·苔依夫人布置好牌桌,招呼大家在桌旁坐下来玩玩波士顿纸牌、勒维斯纸牌或者惠斯特纸牌,她自己仍然同身边的几位年轻人轻松自如地交谈,宛如一位技艺娴熟的演员出色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她设法让别人向她提出来要玩玩洛脱游戏,然后声称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副牌放在哪里,于是抽身走了。 “闷死我了,我可怜的布里吉特!”她大声叫道,一边抹去滚滚流出的泪水,由于激动、痛苦和焦躁,她的两眼晶莹发亮。“他还没有来呀,”她又说,环顾了一下她刚刚走上来的房间,“在这里,我感到轻松,我还活着。再过一会儿工夫,他就要来了,真的!因为我敢肯定,他还活着,我心里这样告诉我的。你难道没听到一点动静吗,布里吉特?唉!要是能弄清楚他如今到底是蹲在牢房里还是正从乡下走来,我就是死了也值得!唉!倒不如不去想它的好。” 她又一次扫视了房间,看看是不是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壁炉里柴火正旺,百叶窗小心地关得严严实实,所有的家具都擦得洁净闪亮,而且从床铺上看,伯爵夫人和布里吉特连最细枝末节的地方也注意到了。这无微不至的关心体现出她那美好的心愿,正是由于这种关心,房间布置得井井有条,在鲜花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里,充溢着爱的温馨以及她那最圣洁的深情。她只不过是一位平平常常的母亲,却能够设身处地地猜透一个士兵的心思,为他妥善准备,使他心满意足。精美的晚餐、上等的美酒、还有拖鞋、衬衣,总之,对于一个长途跋涉而又疲惫不堪的人来说,应有尽有,美不胜收,可以说是要什么就有什么,这种天伦之乐会使他更加感受到母爱的温暖。 “布里吉特?”伯爵夫人声音凄惨地叫道,她走过去把一只椅子放在桌前摆好,好象要把她的心愿变为现实,要给她那缥缈的幻觉增加一点儿分量似的。 “啊,夫人!他会来的,离这儿不远啦。——没错儿,他肯定还活着,正在路上走着哪。”布里吉特又说,“我在《圣经》里放了一把钥匙,我一边用双手捧着它一边听科坦诵读《约翰福音》,……您猜怎么,夫人!钥匙居然没有转动。” “真的吗?”伯爵夫人问道。 “哎呀,夫人,这是明摆着的呀。我敢拿脑袋担保,他还活着。上帝是不会弄错的。” “尽管这里等着他的是种种危险,我还是希望在此地见到他。” “可怜的奥古斯特先生!”布里吉特大声嚷道,“他大概只能靠着两条腿赶路呢。” “喏,这不是,钟楼敲响了,八点啦。”伯爵夫人恐怖地叫了起来。 在这个房间里,她看到一切都充满生气,更加相信儿子确实还活着,可她不能在这里待得过久,这样是不行的,于是她起身下楼。但在走进客厅之前,她又在楼梯的过道上停留了片刻,侧耳听了听外面那万籁俱寂的城镇里是不是有点儿什么动静。她向布里吉特的丈夫笑了一笑,这个人象个哨兵似的站在那儿,整个心思都在留意着夜间广场上的各种声息,两只眼睛显得痴呆呆的。伯爵夫人好象看到自己的儿子无处不在。她很快又回到大家中间,装出一副快快活活的样子,和几位年轻的姑娘们玩起洛脱牌;但是她时不时地叹气,说自己身上不舒服,于是又回到壁炉边那张躺椅上坐了下来。 就这样,正当德·苔依夫人家里热闹非常,大家又各怀鬼胎的时候,从巴黎到瑟堡的大路上出现了一个年轻小伙子,他身穿时下流行的灰色卡马尼奥拉短上衣,迈着步子朝卡兰唐走去。在征兵的初期,军纪松弛,或者简直可以说谈不上有什么军纪。由于当时条件的限制,共和国也不大可能为战场上的士兵提供足够的装备,所以在路上随处可以看到应召的新兵仍是一副老百姓的打扮。当大部队安营扎寨准备宿营时,这些年轻人不是闯在前面就是落在后头,这是因为他们自有一套走长路的办法,就连行军也有自己的方式。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位赶路人就把一支正往瑟堡进发的队伍远远甩在身后,而此时卡兰唐的镇长为了给这支队伍分发军人投宿证安排过夜,已经接连等了好几个小时了。这小伙子迈着沉重却依然坚定的步伐向前走着,他那副神态似乎表明经过长年的摔打,他对于严酷的军旅生涯早已习以为常。 皎洁的月亮在卡兰唐四周的草原上洒下一片清辉,他却注意到了天上大块大块白色的浮云,一场大雪随时都会降落到茫茫的原野上;他担心一阵暴风雪骤然而起,步子自然加快许多,他是那么矫健有力,简直不象一个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人。他身上背着的那只背包几乎空空如也,手里还握着一根黄杨木手杖,这是他从那高大的灌木围成的树篱上砍下来的,这种树篱在下诺曼底一带的大部分田庄四周比比皆是。这位孤零零的旅客远远就看见卡兰唐的钟楼浮动在一片扑朔迷离的微光里,接着不久便进入了市区。他的脚步声划破了黑夜的宁静,回荡在沉寂的马路上,他连一个人也没有遇到,没奈何只好向一位仍在辛苦劳作的织布工人打听镇长的家住在哪里。这位官员的府邸距此并不很远,青年士兵没走几步便来到镇长住处的门廊下面。他在一条石凳上坐了下来,等候分给他一张他所需要的住宿证。但是这位官员一声招呼,他只好走到他的面前,听凭他把自己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位步兵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仪表不凡,看上去象是大户人家出身。他生得器宇轩昂,显出一副贵族气派,而且满脸聪明相,肯定受到过良好的教育。 “你叫什么名字?”镇长向他发问,一面瞥了他一下,眼光里充满了狡狯。 “于利安·于西厄。”士兵回答道。 “你从哪儿来?”镇长又问,同时脸上闪过一丝狐疑的微笑。 “巴黎。” “你的同伴们离这里大概还远着呢,”诺曼底人象开玩笑似地又说了一句。 “我比我的营队要快三法里。” “大概是某种感情把你吸引到卡兰唐来的吧,我的士兵公民?”镇长意味深长地说,“那好吧,”他打了一个手势,让正要开口说话的小伙子安静下来,“我们知道应该把你安排在哪里,喏,你瞧,”他把住宿证向他递过去,又加上一句:“去吧,于西厄公民!” 镇长讲到最后这两个词儿的时候,声调里流露出揶揄的味道,一边递给他一张纸片,上面写明德·苔依夫人的住处。 年轻人带着好奇的神情读着纸上的地址。 “其实他的心里一清二楚,这地方离此地并不远。他只要一出门,跑过广场转眼就到!”小伙子刚刚离开他家,镇长便自言自语嚷起来,“这家伙胆子可真大!但愿上帝给他带路吧!他居然有问必答,应付自如,不错,不错!然而要不是我在这里,换了别人向他讨证件的话,他可就完啦!” 这时,卡兰唐的钟声已响过了九点半,德·苔依夫人家里的客厅过道上,一些盏风灯都点燃了;仆人们照料着太太和老爷们穿好靴子,披上大衣或斗篷,聚赌的人们也早已结清了现钞细账,他们按照小城镇里居民的交游习惯,正准备一道告辞主人,结伴回家。 走到广场上,大家七嘴八舌地互祝晚安,把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客套话说了个遍,正当他们准备分手各自回家时,有位太太突然发现他们中间少了一位要人,便说:“看样子检察官先生是打算留下不走啦。” 此时,这位令人生畏的官员确实独自一人留了下来,而伯爵夫人却心惊胆颤,巴不得他发发慈悲早点儿走开才好。 “女公民!”经过了一阵长时间的叫人发抖的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了,“我留在此地只是为了让人们遵守共和国的法令……” 德·苔依夫人浑身瑟缩起来。 “您难道没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明白吗?”他问道。 “一点儿也没有。”她回答道,心里大吃一惊。 “啊,夫人!”检察官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又换了一种声调说,“眼下这个时候,不论是您还是我,若说错了一句话,就可能掉脑袋。您的性情,您的心思,您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很透很透,您今晚有心想把您的客人们搞糊涂,我可没有被瞒住。您在等您的儿子,我对此毫不怀疑。” 伯爵夫人不由自主地做了个手势表示否认,但是她的面色变得苍白,而且由于她不得不装出一副沉着镇定的模样,脸上的肌肉也紧张起来。检察官正死死盯着她,她的一切变化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好吧!把他留下吧,”革命政府的官员又说,“不过,务必叫他在明天早上七点钟之前离开您的家。明天,天亮的时候,我要让人到我这儿来告发,然后我将到您的家中来……” 她惊呆地望着他,那副神情连老虎看了也会起怜悯之心的。 他和颜悦色地接着说下去:“我会全力以赴一丝不苟地搜查,但结果将证明这一告发是没有根据的。而您呢,您将由于我的报告而脱掉一切干系。我还会谈到您对于革命的捐助,您的爱国热忱,这样,您我二人都将万无一失。” 德·苔依夫人担心中了圈套,她一动也不动地待在那里,满脸通红,连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时,一记门环的响声传进家里。 “啊!”做母亲的大叫一声,吓得魂飞天外,她的双膝跪在地下,“救救他吧,救救他!” “好吧,我们来救他!”检察官又说,那双充满欲火的眼睛看着她,“哪怕这会送掉我们二人的性命。” “我完啦!”她失声叫道,检察官走上前去彬彬有礼地搀扶她站起来。 “嗯,夫人!”他用演说的漂亮姿态说,“我不希望您求助于别的什么……除了您自己。” “夫人,他来……”布里吉特惊叫一声,她原以为屋内只有她的女主人一个人。 一看到检察官,本来红光满面、兴高彩烈的老仆人一下子变得呆若木鸡,脸色灰白。 “是什么人呀,布里吉特?”这位官员很温和又很巧妙地问道。 “一个新兵,镇长打发他到我们家中来投宿。”女仆一边回答,一边拿出证件。 “真的,”检察官看过证件后说,“今晚上要开过来一个营呢。” 于是他走了。 此时,为了心中不再犯疑,伯爵夫人太需要信任她这位前任代理人的一片至诚了。她匆匆忙忙奔上楼梯,几乎连支撑自己的力气也没有,接着她推开卧室的门,看见了自己的儿子,一下子便象死过去一样扑倒在他的怀里:“啊,孩子,我的孩子!”她哭喊道,一面发疯似的把他吻了个遍。 “夫人,”陌生人叫了一声。 “啊!不是他,”她大叫起来,吓得朝后倒退了几步,在这个士兵面前站住了,惊惶失措地打量着他。 “哦,我的天,长得多象他啊!”布里吉特说。 大家都沉默了一阵,那个陌生人看着德·苔依夫人,不由得浑身颤抖。 “啊!先生,”她一边说,一边靠在布里吉特丈夫的身上,她觉得自己全身痛苦不堪,而且这种痛苦刚一发作就几乎要了她的命,“先生,对您我不能再看下去了,请允许我的家人们代替我在这儿照料您吧。” 她下楼去了,几乎是被布里吉特和她的老仆人抱回她自己的房间里。 “怎么办哪,夫人!”女仆把她的女主人扶好坐定之后嚷道,“这个人就要睡在奥古斯特先生的床铺上,穿上奥古斯特先生的拖鞋,还要把我专为奥古斯特先生做的馅饼吃掉!等到该杀我的头的时候,我……” “布里吉特!”德·苔依夫人喝道。 布里吉特闭上了嘴一声不响。 “别多嘴,”她的丈夫压低嗓门对她说,“你唠叨个没完,难道想把太太吵死不成?” 这时候,那士兵在房间里弄出响动,他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这儿再也待不下去了,”德·苔依夫人嚷道,“我这就到花房里去,夜里外面发生什么事情,在那里可以听得更清楚些。” 她心神不定,既害怕失去儿子,又渴望能够再见到他,黑夜里四处悄无人声,令人毛骨悚然。有一阵子伯爵夫人提心吊胆,惶惶不安,那是一营兵士开进城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忙着找寻自己的住处。每一声脚步响,每一阵喧闹声都给她带来落空的希望,随即大自然很快地又恢复了它那可怕的寂静。天快亮的时候,伯爵夫人只好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布里吉特一直留神着女主人的一举一动,这次却再没有看到她走出来,于是她破门而入,终于发现伯爵夫人死在她的卧室里。 “大概她是听到了那个当兵的穿好了衣服就在奥古斯特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简直跟在马厩里一样,一边还唱着他们那个要命的《马赛曲》,”布里吉特高声嚷着,“这玩意儿害死了她!” 造成伯爵夫人死亡的原因是一种非常沉重的感觉,也许是某种恐怖的幻象。德·苔依夫人在卡兰唐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的儿子恰在莫尔比昂被处决。我们完全可以把这桩悲剧归入对异地同心这一现象的考察成果,这些成果就是某些孤独的人们以睿智的好奇心汇集起来的全部例证,它们终有一天将会为一门崭新的科学奠定基石,不过时至今日研究这门学科的天才人物尚未出现。 一八三一年二月于巴黎 [王聿蔚/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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