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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本丢·彼拉多(3)


  “他叫利未·马太,”被捕者急忙回答,“原先是个收税的税吏,我是在去伯法其的路上遇见他的,就在无花果园旁边。我跟他攀谈起来,起初他对我很不友好,甚至还侮辱了我,我是说他以为他侮辱了我,他说我是条狗,”被捕者憨厚地笑了笑,“其实,我个人并不认为这种小动物有什么不好,所以一点也没有因为这句话感到受了侮辱……”

  ①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据称《圣经》中的《马太福音》是他所写。福音书载,马太原为税吏。
  ②据《圣经》,耶稣和门徒进入耶路撒冷前先到了伯法其。耶稣并曾诅咒无花果树。均见《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

  在一旁做笔录的书记官又停了下来,惊讶地向总督(而不是向被捕者)偷偷瞥了一眼。耶舒阿继续说:

  “……不过,他听了我的一番话之后变得温和多了,末了儿,他把钱都扔在路上,说决心要跟着我云游……”

  彼拉多附着黄牙,半边脸上露出讪笑。他把整个身子转向书记官说:

  “啊,瞧这个耶路撒冷!真是无奇不有啊!你“听见没有?税吏把我扔在路上了!”

  书记官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也学着彼拉多的样子笑了笑。

  “他说他现在觉得金钱可恨了,”耶舒阿赶紧解释利未·马太的古怪行为。接着又补充说,“从那天以后他就一直跟我一起云游。”

  总督咧着嘴瞅了瞅被捕者,又朝右前方的山下瞟了一眼。他看到,顽强地不断上升的太阳这时已经高出了赛马场四周的骏马雕像。他忽然厌恶地、痉地想:索性下令“绞死他!”用三个字把这古怪的强盗从凉台上打发走算了。索性把卫队也赶走,离开这凉台,退人王宫内寝,让左右把窗户这起来,躺到卧榻上,喝点冷水,轻声把爱犬斑她叫来,也好对它诉诉这偏头痛的苦楚。这时,他病痛的头脑里忽然闪过一个颇有诱惑力的念头——服毒。

  他半晌沉默不语,两只混浊的眼睛凝望着面前被绑住的人。他竭力回想:在耶路撒冷这烈日炎炎的早晨,这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为什么站在这儿?我还应该向他提些什么无聊的问题?

  “是利未·马太?”病人用沙哑的声音问,随即又闭上眼睛。

  “对,是利未·马太。”一个高亢的嗓音传到总督的耳鼓,使他的头更痛了。

  “那你在集市上为什么提到圣殿?你对人们说了些什么?”

  答话人的声音又像尖刀般刺进总督的太阳穴,使他痛得无可名状,那声音说:

  “总督大人,我对他们说,旧信仰的圣殿将会坍塌,一个新的真理的圣殿将会建立起来。我是为了把意思说得明白些,才这么比喻的。”

  “你这流浪汉,为什么要到集市上妖言惑众,谈论什么你毫无所知的真理?什么是真理?”

  这时,总督忽然又暗自想:“啊,我的神明!我不应该在法庭上提这种问题呀……看来,我的头脑不再为我所用了……”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只盛着黑色液体的小碗,暗自叫道:“给我毒药!拿毒药来!”

  同时他又听到了被捕者的声音:

  “首先,此时此刻的真理就是你的头在痛。痛得很厉害,致使你怯懦地想到自戕。你现在不仅无力同我谈话,甚至看看我都困难。现在我正身不由己地折磨你,这使我很难过。你的头脑现在甚至不能思考什么,只是幻想着你那爱犬能跑来;看来,那只狗是这个世上唯一使你感到眷恋的东西了。不过,你的痛苦马上就会终结,你的头不会再痛了。”

  书记官目瞪口呆,直勾勾地瞧着被捕者,没有写下最后这几句话。

  彼拉多朝被捕者抬起充满痛苦的双眼,看到太阳已高高悬在赛马场上空,阳光射进游廊,正爬向耶舒阿脚上穿的那双破木底鞋。耶舒阿正移动身子躲避着阳光。

  总督从座椅上站起来,两手抱住脑袋,乱得精光的蜡黄脸上显出恐怖的神色。但他的意志立即战胜了恐惧,他又坐到扶手椅上。

  被捕者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但书记官早已不再笔录什么,只顾像鹅一样伸长脖子听着,唯恐漏掉一个字。

  “看,你的痛苦终结了吧。”被捕者看着彼拉多说,眼神里充满善意。“我为此感到非常高兴。总督大人,我很想劝你暂时离开宫殿,到郊外去散散步,哪怕去橄榄山的林苑里走走也好啊。”他回过头去,眯起眼望了望太阳说,“过些时候,傍晚之前,要有一场雷雨。散步对你极有好处,我也乐于奉陪。现在我脑子里又产生了一些新想法,依我看,你会对这些想法发生兴趣的,我也很乐于把它告诉你,因为我觉得你这个人很聪明。”

  书记官吓得面如死灰,手中的羊皮纸卷掉到地上。被捆绑着的耶舒阿却还在不停地说,好像谁都无法使他住口:

  “糟糕的是,总督大人,你过于闭塞了,而且你对别人完全失去了信心。你自己也会同意吧:一个人哪能把全部眷恋之情仅仅寄托在一只狗身上呀?你的生活太贫乏,总督大人。”耶舒阿说着竟微笑了一下。

  书记官此刻只在想一个问题: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然,只得相信。于是他便竭力设想:面对被捕者如此狂妄无礼的行为,生性暴戾的总督大人今天将会用什么奇特方式表示他的震怒?尽管书记官对总督深为了解,但还是没有想象出来。忽然,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总督在用拉丁语下命令:

  “给他松绑!”

  卫队中一名武士把长矛往地上蹾了一下,然后把它交给旁边的人,走过来解开了被捕者的绳子。书记官拾起羊皮纸卷,拿定主意暂时不做任何记录,也不再大惊小怪了。

  “你说实话吧,你是个了不起的医生,对吗?”彼拉多用希腊语低声问道。

  “不,总督大人,我不是医生。”耶舒阿回答说,松快地揉搓着勒出道道斑痕的红肿的手。

  彼拉多皱起眉头,严峻地、仿佛要穿透人似地逼视了他一眼。现在这眼神中已经看不到任何痛苦,它又闪出了众人所熟悉的那种光芒。他说:

  “我还没有问过你,你也许还懂拉丁语?”

  “是的,我懂。”耶舒阿回答。

  彼拉多蜡黄的脸上现出了红晕,他改用拉丁语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我想把狗叫来?”

  “这很简单,”被捕者也用拉丁语回答,“你的手刚才像是在抚摸什么,”被捕者做了做彼拉多刚才的手势,“您的嘴唇还……”

  “对。”彼拉多说。

  沉默了一会儿,彼拉多又用希腊语问:

  “那么,你是医生喽?”

  “不,不,”被捕者急忙回答,“请相信我,我不是医生。”

  “嗯,好吧。既然你想秘而不宣,那就随你的便。这与本案没有直接关系。那么,你是肯定说你并没有号召人们拆毁……或烧毁、或是用别的什么办法去毁掉圣殿,是吗?”

  “总督大人,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号召任何人去做这类事。难道我像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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