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外国文学 > 追忆似水年华 | 上页 下页 |
三三九 |
|
我终于看到斯万走进了屋子,心中一阵高兴,屋子很大,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我。我欣喜中又交织着忧伤,也许别的宾客感受不到这种忧伤的滋味,但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一种类似惊愕的感觉油然而生,因死亡逼近而造成的种种料想不到的古怪模样把他们吓呆了,拿俗话说,死神已经在斯万的脸上出现。在场的人们惊惧得几乎到了失礼的地步,惊愕中又掺杂着好奇和残酷,既坦然又不安地反躬自省(同时含着Suavemarimagna。①与mementoquiapulvis②,罗贝尔也许会这么说),就这样,所有目光嚯地全都投向他的那张脸,只见他两颊被病魔折磨、摧残得深深凹陷下去,好似正在亏损的下弦月,除了某一角度——无疑是斯万自我审视的那一角度——之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的面颊都瘦得皮包骨头,唯因视觉之误才给人造成丰实的假象。也许是因为他双颊消失,再也不能缩小鼻子的比例,或许是因为动脉硬化症这一毒蛇象酗酒一样造成他鼻子通红,或象服吗啡后使之扭曲变形,反正斯万那只丑陋的鼻子在过去那张讨人喜欢的脸上还不怎么显眼,如今却显得奇大,鼓鼓的,红红的,看那鼻子,与其说是位好奇的瓦鲁尔人,毋宁说是个希伯莱老人。再说,也许在这弥留人世的最后日子里,种族的因素使他身上出现了更为明显的种族生理特征,同时也增强了与其他犹太人团结一致的道德感,斯万似乎在自己整整的一生中,忘却了这一团结精神,但是,致命的痼疾,德雷福斯事件,反犹太人宣传,接二连三的打击,最终唤醒了他的团结精神。有不少犹太人,虽然都很精明,而且也都是上流社会的贵人,但在他们身上却同时潜藏着两个人,一位是蛮者,一位是先知,如同生活在剧中,等待着适应自己生活的某一特定时刻,适时亮相。斯万已经迈入先知之年。诚然,由于备受病魔的折磨,他脸上已经失去了整块整块的组织,好似一块正在溶化的冰团,大块大块的碎冰跌落下来,他整个儿模样已经“大变”。但是,与我相比,他的变化确实太大了,令我不胜惊讶。这位堂堂的男子汉,不同凡响,且又素有教养,我过去与他相逢,绝对没有产生过丝毫的厌恶感,如今我怎么也不明白,当初为何会把他看得如些神秘,以致他在香榭丽舍大街一露面,我便紧张得心脏怦怦乱跳,不好意思挨近他那件丝绸内里的披风;每次来到他这位大人物生活的房间门口,举手叩门时,我内心都不可避免地感到极度混乱与恐惧。然而,所有这一切不仅从他的住所,而且也从他身上统统消失了,与他交谈的念头也许会令我欢悦或使我感到厌恶,但无论如何再也影响不了我的神经系统。 -------- ①拉丁语。意为“即使你在风平浪静的海上”。 ②拉丁语,意为“别忘了你不过是尘埃”。 从这天下午——总共才过了几个钟头——我在盖尔芒特公爵的书房见到他之后,他的变化多么大啊!他莫非真的与亲王发生了争执,受了惊?这种疑问大可不必。对一个病情极为严重的病人来说,只要让他稍出点力,就会给他造成过分劳累。他本来就浑身无力,一遇到晚会上这么个闷热劲,他的面孔便变得不成样子,宛如熟透的梨子或开始变质的牛奶,用不了一天,颜色便发青。此外,斯万的头发已经稀落,拿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话说,该请皮毛加工师傅来整修一番,那头发看上去象用樟脑油浸过一般,而且浸得糟糕极了,我正要穿过吸烟室找斯万说话,可不巧,一只手恰在这时在我肩头拍了一下:“你好,我的小宝贝,我在巴黎逗留了四十八小时。我上你家去了,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我舅母有幸看到我参加她的晚会,还多亏你呢。”原来是圣卢。我向他大大赞美了一番这座宫邸如何如何漂亮。“对,堪称历史名胜,可我觉得呆在这里让人心烦。我们不要到我舅父帕拉墨得斯身旁去,不然,我们会被缠住的。莫莱夫人(眼下正得宠)刚刚走了,他现在肯定心神不宁。听说简直是一出好戏,他寸步不离,一直把她送上车,才与她分手。我并不埋怨我舅父,只不过觉得可笑,我的那帮子家庭监护顾问,平时对我严加管教,可恰最能制造爆炸性新闻,首屈一指的是我舅父夏吕斯,他是我的监督监护人,可他玩起女人来可与唐璜比高低,到了这把年纪,还不罢休。有段时间他们议论要给我指定一位司法顾问。我寻思要是所有这帮老色鬼凑到一起讨论我的问题,让我聆听他们对我进行道德教育,责备我伤了母亲的心,那他们非相视而笑不可。你仔细注意一下这些当顾问的都是些什么人,好象专门挑了一群最会撩女人石榴裙的色鬼。” 德·夏吕斯先生如何,这暂且不论,不过在我看来,我朋友对他大惊小怪并没有更多的道理,但由于其他的原因,罗贝尔认为让过去荒唐,现在仍旧愚蠢的亲戚来给年轻后辈上道德课未免离奇,他这样想实在是大错特错了,况且我觉得那些原因以后准会不断变化。只要与返祖现象和家族遗传相关,那负责教训外甥的舅父十有八九与外甥有同样的毛病。舅父在这一点上实际上也并不虚伪,他和大家一样都犯有认识错误,一旦环境发生了新的变化,便认为“不是一回事了”,因而导致他们屡犯艺术、政治等错误,他们对某一绘画流派大加谴责,或自恃有理,对某一政治事件厌恶至极,可哪曾想到,十年前他们对这一画派或这一事件所持的观点被自己奉为真理,虽然一时改变了主张,但只要再稍加掩饰,他们便又认识不清,重又表示赞同。此外,即使舅父的毛病与外甥有别,遗传规律也仍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作用,殊不知后果未必都与前因一致,就象复制品并不都酷似原件,更有甚者,哪怕舅父的毛病更坏,他也有可能自认为没那么严重。 不久前,德·夏吕斯先生怒斥罗贝尔,那时,罗贝尔并不了解舅父的真正癖好,但即使当时男爵痛斥的也正是自己的恶癖,他教训罗贝尔也完全可能是诚心诚意的,并坚持上流社会人士的观点,认定罗贝尔比他自己要有罪得多。他舅父受命教训他时,罗贝尔不是险些被逐出他所在的圈子吗?他不是差一点被赶出赛马俱乐部吗?他不是因为挥霍无度,把钱花在一位下贱女人身上,因为与作家、演员、犹太人等那帮不属于上流社会的人交上朋友,因为他的观点与卖国贼的观点毫无二致,因为他造成了所有亲人的痛苦而成了众人的笑柄吗?他过的是这等可耻的生活,在哪方面与德·夏吕斯的生活能有相比之处呢?迄此,德·夏吕斯先生不仅善于维护,而且善于提高他在盖尔芒特家族的地位,在上流社会中绝对享有特权地位,深受欢迎,为最杰出的上流社会人士所称颂;他娶了一位金枝玉叶、波旁王族的公主为妻,善于使她幸福,在她的脑子里造成一种更虔诚、更一丝不苟的崇拜,这在上流社会里一般是做不到的,因而赢得了贤夫良子的好名声。 “可你肯定德·夏吕斯先生有过那么多情妇?”我问道,这并非因为我居心不良,想把我无意中发现的秘密透露给罗贝尔,而是因为听他如此肯定而自信地坚持错误说法,我感到气恼。他准以为我的提问未免幼稚,只耸了耸肩,表示回答。 “不过,我并不谴责他的此种行为,我觉得他完全在理。”接着,他向我吹起一套理论来,若在巴尔贝克,这套理论连他自己也会感到厌恶(在巴尔贝克,他痛斥诱色者还不足解心头之恨,在他看来,只有死刑才是对这种罪恶唯一合适的惩罚)。原因嘛,是他那时候自作多情,而且好嫉妒。他竟然向我颂扬起妓院来:“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合脚的鞋,我们当兵那阵子,都管叫合尺寸的鞋。”他再也不象过去在巴尔贝克,只要我暗示这种场所,他便感到反感,可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我便告诉他布洛克曾领我去那种地方开过眼界,没想到他回答我说,布洛克去的地方肯定“十分洁净,是穷人的天堂。” “这不一定,不管怎么说,那是什么场所?”我含糊其辞,因为我回想起罗贝尔倾心相爱的拉谢尔正是在那里卖身,一次一枚金路易。“我无论如何要让你去见识一下更高级的地方,那地方连美貌惊人的佳丽也常去。”我渴望他尽快领我去他熟悉的那些场所,那儿准比布洛克给我指点的妓院高级得多,听我口气如此迫切,他为这次不能满足我的欲望深表歉意,因为他第二天就要走。“下次我来,一定办到。”他说,“你到时瞧吧,甚至还有二八佳丽。”他神色诡秘地添了一句,“有一位可爱的姑娘,我记得姓德·奥士维尔,确切的名字,到时再告诉你,这姑娘的父母都很体面,她母亲多少有点贵族血统,反正都是上等人家,如果没错的话,甚至与我舅母奥丽阿娜还沾点亲呢。再说,只要见了那位姑娘,就可感觉到是位体面人家的闺女(我感到随着罗贝尔的话声,一时展现了德·盖尔芒特家族精灵的影子,宛若一团云彩在高空飘过,没有滞留)。我觉得是桩美事。她父母一直患病,无法照管她,天哪,那姑娘在找开心,我就指望你了,设法给这孩子排忧解闷吧。”“啊!你什么时候再来?”不知道。如果你不是非要公爵夫人不可(对贵族来说,公爵夫人这一称号是代表极为显赫的地位的唯一称呼,就象平民百姓所说的公主),那倒有另一类型的女子,就是普特布斯太太的贴身女仆。” 这时,德·絮希夫人走进娱乐室找她儿子。一见她,德·夏吕斯先生便亲热地迎上前去,侯爵夫人原以为男爵对她一定冷若冰霜,这下更是受宠若惊了。男爵向来以奥丽阿娜的保护人自居,全家唯有他铁面无私,把兄弟的情妇拒之门外——由于遗产的继承问题,也出于对公爵夫人的嫉妒,他家往往对公爵的苛求过分迁就。男爵即使对她态度粗暴,德·絮希夫人也完全可以理解个中的原因,但她始料未及,相反受到了欢迎,对方到底是出于什么意图,她没有多加怀疑。男爵赞不绝口地跟她谈起了雅盖过去为她画的肖像。他愈说愈激动,最后竟到了狂热崇拜的地步,尽管他有几分意思,不让侯爵夫人离开他,以便“牵制她”,但或许是出于诚意,那样子就象罗贝尔谈及敌军时所说,要迫使敌军在某一据点继续交战。既然谁都兴味盎然,对她两个儿子身上表现出的王后般的丰姿和酷似母亲的那双眼睛赞不绝口,那么男爵便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为发现集中在儿子的母亲身上的种种魅力而欣喜,那种种魅力仿佛集中在一幅肖像上,肖像本身并不激起人们的欲望,但它所产生的美感,却孕育、激发起人们的种种欲念。这种种欲念又反过来赋予了雅盖亲自作的肖像一种富于肉感的诱惑力,此时此刻,男爵恨不得把这幅肖像弄到手,通过它对絮希家那两位公子的生理系谱进行一番研究。 |
梦远书城(guxuo.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