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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藤花末叶(3)


  这封信写得非常亲切。内大臣看了,笑道:“书法清秀之极啊!”以前对他的怨恨完全消释了。云居雁迟疑不决地懒得写回信。内大臣觉得回信太迟有失体面,料想她是在父亲面前怕难为惰之故,便起身回去了。犒赏使者的礼品异常隆重。柏木中将热诚招待这使者。此人以前来送信时,常常偷偷摸摸;今天却神气活现、大摇大摆了。此人是个右近将监,夕雾把他当作心腹人差遣。

  源氏太政大臣也获悉了此事。隔了一会,夕雾前来参见,容貌比以前更加光采了。源氏向他打量一下,说道:“今天早上怎么样?慰问信送去了么?为了女人之事,贤者亦难免错乱。多年以来,你能不作强项放肆之事,不露焦躁愠怒之色,直至今日,此心确是与众不同,深可嘉许。内大臣为人,一向刚愎自用,不屈不挠。此次忽然卑躬屈节,世人必然纷纷议论。但你切不可为了占胜而扬扬得意,盛气凌人,因而养成浮薄之心。内大臣看似落落大方,倜傥不羁,其实并无豪雄之气,却有迂腐之癖,是个难与交往之人。”这是照例的一篇训话。他觉得这段婚事如意称心,十全其美。源氏大臣生得年青,不象是夕雾的父亲,倒象是个略长几岁的哥哥。分别看时,两人相貌维妙维肖,完全相同;父子在一起时,则互有不同,而并皆美妙。源氏大臣身穿淡色常礼服,内衬唐装式的白色内衣,花纹鲜明而晶莹。他今年二十九岁,相貌还是清秀而优雅。夕雾身穿色彩稍深的常礼服,内衬染成浓丁香汁色纹样的可爱的白绫衫子,别有风度,非常艳丽。

  今天是四月初八,六条院内举行浴佛会。寺院先将佛像一尊送来,导师则须迟迟来到。诸夫人都派女童送布施品来,其物品与宫中一样,种类繁多。仪式也仿照宫中,诸公子都来参与。比较起严正的御前仪式来,反而异常富有意趣,令人肃然起敬。夕雾心不在焉,行过仪式之后立刻打扮一下,勿勿出门,往云居雁那里去了。有几个青年侍女,曾与夕雾调情而并无深切关系者,此时不免妒恨。夕雾与云居雁多年相思,一旦团圆,夫妻自然格外恩爱,真所谓“密密深情不漏水”①了。岳父内大臣走近来仔细看看夕雾,觉得果然是个乘龙快婿,便越发看重他了。他想起了对他让步之事,虽然犹有余恚,但念夕雾为人诚实,多年以来,不变初心,耐心等候,此志可嘉,自当曲予原谅。自此以后,云居雁的居处比弘徽殿女御那里更加繁荣了。因此内大臣的正夫人及其随身侍女等心怀妒意,啧有烦言。然而此又何伤!云居雁的生母按察使夫人②阅知女儿嫁得佳婿,深为庆慰。

  且说六条院的明石小女公子,定于四月二十过后入宫。四月中旬正值贺茂祭佳节,紫夫人欲于前一日先去参拜贺茂神社;照例邀请诸夫人同行。诸夫人认为跟她同行形似随从,不甚体面,所以大家不去。于是源氏太政大臣偕同紫夫人和女公子三人前往,排场并不铺张,只用车子二十辆,前驱人数亦不甚多,一切从简,倒也别有风趣。节日破晓,入寺参拜。归时共上看台,观赏美景。众侍女的车子连成一串,停在看台前面,阵容甚是美观。远处望来,都认识这是太政大臣家的行列,气势好盛大!源氏想起了秋好皇后的母亲六条妃子的车子被挤退的旧事,对紫夫人言道,“倚仗权势,盛气凌人,而作此种行径,毕竞是罪过的。你看那位傲慢的葵夫人,终于抱恨而死!”死时怪异情状,避而不谈。只说:“再看两人的后代:夕雾只是一个普通平民,好容易逐步升官;而秋好皇后则位极人臣,莫能与并。思想起来,实在深可感慨!世事无常,夭寿不定,所以人生在世期而,总想随心所欲,任意行事。然而只怕我死之后,剩你一人在世,代我身受报应,弄得晚年孤苦伶仃……”说到这里,王侯公卿等都上看台来了,源氏大臣便前往就座。

  ① 古歌:“密密深情不漏水,缘何相见永无期?”见《伊势物语》。

  ② 云居雁的生母与内大臣离婚,改嫁按察使,故云居雁由祖母抚育。


  近卫府派来司祭的敕使,是头中将柏木。他从父亲内大臣邸内出发,王侯公卿等跟他同行,一齐来到源氏大臣的看台上。惟光的女儿藤典侍也是司祭敕使。此人声望甚高,自冷泉帝、皇太子以至源氏太政大臣,都犒商她无数珍贵物品,圣眷十分优厚。她出发之时,夕雾中将还写信给她。她与夕雾有情,虽不公开,而交谊甚厚。夕雾与身分高贵的云居雁成亲,藤典侍闻之异常伤心。夕雾赠她的诗是:

  “缘何眼见葵花饰,

  问我花名说不清?①

  真可怜啊!”藤典侍得信,知道他在新婚时节不忘旧人,心甚感激,就在匆忙准备上车之时吟诗作复:

  “花虽插鬓名难识,

  请问蟾宫折挂人。

  这花名只有你这博士知道了!”这寥寥数字,在夕雾看来是极有风韵的答书。此后他依然不忘情于这藤典侍,常常偷偷地和她约会。

  明石女公子入宫之时,紫夫人决定亲自伴送。源氏大臣打算:紫夫人不能陪伴女公子长住宫中,不如乘此机会,叫她的生母明石夫人也来送她入宫,当了她的保护人吧。紫夫人也在想:“结果总是要叫她的生母来的。把这母女两人长此隔绝,母亲定然惦记女儿,时时愁叹;女儿今已渐长,亦必思念母亲。弄得双方都不快活,又何苦来!”使对源氏大臣言道:“女儿入宫,应请明石夫人同行,长住宫中相伴。因为女儿年纪还小,叫我很不放心。身边的侍女都是年青人。乳母们所能照顾的,只是表面之事。我自己又不能长住宫中。欲求放心,只此一法。”源氏大臣听见紫夫人和他意见相同,十分快慰,便把此意告知明石夫人。明石夫人喜不自胜,庆幸夙愿终于实现,连忙准备侍女服装等种种事宜,其讲究不亚于身分离贵的正夫人。做了尼姑的母夫人也极愿看到外孙女儿荣华富贵。她甚至祈佛保佑她延寿,以便与外孙女儿再见一面。现在闻知她即将入宫为太子妃,则今后岂能再见,思之不胜悲伤。是日夜晚,紫夫人伴送女公子入宫。紫夫人在宫中得乘辇车。明石夫人如果同行,则因身分低微,必须随车徒步,很不体面。她并不嫌自己委屈,只怕这金枝玉叶的女公子为了她这微贱的生母面丢脸,因此暂不入宫。

  ① 参加贺茂祭的人,头上皆插葵花或桂花。日文“葵”与“会”同音。说不清葵花之名,意思是说后会之期不可知。


  女公子入宫的仪式,源氏大臣并不过分铺张以惊人目,然而亦自十分体面,异乎寻常。紫夫人真心疼爱这女公子,把她教养得惫美双全。她实在舍不得把她让给她的生母,心念如果是我亲生女儿,岂不更好。源氏大臣与夕雾也都认为只此一事,实为美中不足。过了三天,紫夫人将出宫,是夜明石夫人入宫接替,二位夫人初次会面。紫夫人对明石夫人言道:“女公子今已长大成人,可见我等共处已历多年,今后自当多多亲近,无所顾虑了。”接着又讲了许多话,态度和蔼可亲。明石夫人从此也就开诚解怀,对她无话不谈了。紫夫人看了明石夫人应对辞令之文雅,心甚赞佩,始信源氏大臣宠爱她并非贸然。明石夫人也真心敬仰紫夫人人品之高尚与容貌之丰丽,觉得源氏大臣于众夫人中特别宠爱此人,尊重她为最高无比的正夫人,确是理之当然。而回想自己能与此人同列,也是前世福报。但后来看见紫夫人出宫,仪式非常盛大,特许乘坐辇车,其尊贵与女御无异,比较之下,又觉得自己身分毕竟低微。她看见女公子长得十分美丽,如同粉妆玉斫一般,欢喜之极,恍如身在梦中,眼泪流个不住,真所谓“一样泪流两般心”①了。多年以来,明石夫人受尽凄凉之苦,常觉此身忧患太多,毫无生趣。现在心情忽然开朗,但愿寿命永远延长,方知住吉明神的确灵验。明石女公子在紫夫人膝下身受理想的教养,长大后非常贤慧,毫无半点缺陷。世间声望之尊严自不必说,容貌仪态之娇艳亦无伦比。皇太子尚在童年,也知道特别怜爱这位妃子。与这妃子争宠的人向外扬言,说这妃子附带这个身分低微的母亲,实为一大缺憾。但这并不损害妃子的声望。因为明石夫人非常贤能,不但把女公子的住处布置得优美入时,华丽无比,即使细微之处,亦都装点得风流优雅,巧妙精致。于是殿上人等便把这宫殿看作珍奇的猎艳之场,大家都来向这里的侍女们调情.因此连侍女们的风度与姿态也都特别讲究。每逢适当时节,紫夫人也入宫来探视。她和明石夫人的交情越来越深,彼此都无顾虑了。明石夫人对她既不过分放肆,又毫不卑屈,举止态度都很恰当,真是不可多得的理想人物。源氏太政大臣自念寿命所余无多,渴望于生前完成女公子入宫之事,如今果然如愿以偿了。还有,夕雾婚事纠纷不已,虽是他自己固执之故,外闻总不好听,而如今也已美满成就,如意称心了。因此源氏太政大臣心无挂碍,今后当可成遂出家之本愿了。只是舍不得紫夫人,但有义女秋好皇后照顾,大可放心;还有明石女公子,其正式的母亲是紫夫人,今后对她亦必竭诚孝养。故即使出家,亦可将夫人托付二人供养。花散里虽然寂寞寡欢,但有义子夕雾奉养。诸人各得其所,可无后顾之忧了。

  ① 此句据《后撰集》所载古歌“或喜或悲同此心,一样泪流两不分”改写,强调明石夫人所流是欢喜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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