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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他越来越恨波培了。一个人能够笑呀笑呀却仍然是个恶棍。一个不肯悔改的、欺诈的。荒淫的、狠毒的恶棍。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似懂非懂,但却很有魅力,老在他脑袋里轰隆隆震响。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他以前好像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波培;没有真正恨过他,因为他从来说不清对他的恨有多深。可现在他听见了这些咒语,它们像鼓点,像歌声,像魔法。这些咒语和包含咒语的那个非常奇怪的故事(那故事他虽不大清楚,但照样觉得非常非常精彩),它们给了他仇恨波培的理由,使他的仇恨更真实,甚至使波培也更真实了。

  有一天他玩耍回来,内室的门开着,看见他俩一起躺在床上睡着了——雪白的琳妲和她身边的几乎是黑色的波培。波培一只胳臂在她脖子底下,另外一只黑手放在她的乳房上,他的一根长辫子缠在她的喉头,好像是条黑蛇要想缠死她。波培的葫芦和一个杯子放在床边的地面上。琳妲在打鼾。

  他的心仿佛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个空洞。他被掏空了,空而且冷,感到很恶心,很晕眩。他靠在墙上稳住了自己。“不肯悔改的、欺诈的、荒淫的……”这话在他的脑袋里重复着,重复着,像嘭嘭的鼓声,像讴歌玉米的歌声,像咒语。他突然从浑身冰凉变得满身燥热。他的血液在奔流,面颊在燃烧,屋子在他面前旋转着,阴暗了。他咬牙切齿。“我要杀死他。我要杀死他,”他不断地说。突然更多的话出现了:

  “等他在酗酒昏睡,或怒不可遏的时候,

  等他躺在建乱的贪欢的床上的时候……”

  咒语在为他说话,咒语解释了命令,发出了命令。他退回到外面的屋子。“在他酗酒昏睡的时候……”切肉的刀子就在火炉边的地上。他拣起刀子踮起脚尖回到了门边。“在他酗酒昏睡的时候,酗酒昏睡的时候……”他冲过房间,一刀刺去,啊,血!——又是一刀,波培惊醒了。他举起手又是一刀,手却被抓住了——哦,哦!——被扭开了。他不能动了,逃不掉了。波培的那双黑黑的小眼睛非常逼近地盯着他的眼睛。他把眼睛扭到了一边。波培的左肩上有两个伤口。“啊,看那血!琳妲在叫喊,“看那血!”流血的景象从来就叫她受不了。波培举起了他另一只手——约翰以为他要打他,便僵直了身子,准备挨打。但是那手只是抓住了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了过来,使他不得不再望着波培的脸。他们俩对视了很久,对视了几个小时,又几个小时。突然,他哭了起来——因为忍不住。波培哈哈大笑。“去吧,”他用另一种印第安语说,“去吧,勇敢的阿海优塔。”约翰逃了出去,到另外那间屋子去隐藏他的眼泪去了。

  “你十五岁了,”老米季马用印第安话说,“现在我可以教你抟泥土了。”

  两人蹲在江边,一起工作。

  “首先,”米季马两手抓起一团湿泥说,”我们做一个小月亮。”老头把泥捏成了一个圆饼,然后让饼边竖起了一点;月亮变成了浅杯。

  他慢慢地笨拙地学着老人那巧妙的动作。

  “月亮,杯子,现在是蛇,”米季马把另一块泥土搓成了一根可以盘曲的长条,盘成了一个圆圈,再把它压紧在杯子口上。“然后又是一条蛇,又是一条蛇,再是一条蛇。”米季马一圈又一圈塑造出了罐子的边。那罐子原来窄小,现在鼓了出来,到了罐口又窄小了。米季马挤压着,拍打着,抹着,刮着;最后那罐子站在了那里,就是马尔佩斯常见的那种水罐,只是颜色是奶油白,而不是黑的,而且摸起来还软。约翰的罐子站在米季马的罐子旁边,那是对米季马的罐子的歪扭的摹本。他望着两个罐子,忍不住笑了。

  “下一个就会好一些了。”他说,开始润湿另一块泥。

  抟弄,成型,感觉到自己的手越来越巧,越来越有力——这给了他不寻常的快乐。“A呀B呀C,维呀他命D,”他一边工作一边唱歌,“脂肪在肝中,鳖鱼在海里。”米季马也唱了起来——那是关于杀熊的歌。他们俩工作了一整天,让他一整天都充满了强烈的令人陶醉的欢乐。

  “明年冬天,”老米季马说,“我教你做弓。”

  他在屋外站了很久。里面的仪式终于结束了,门打开了,人们走了出来。科特路首先出现。他握紧了右手伸在前面,好像捏着什么值钱的珍宝。季雅纪美跟在后面,她也捏紧一只手,同样伸了出去。他们俩默默地走着,后面跟着他们的嫡。堂、表兄弟姐妹和所有的老人。

  他们走出了印第安村落,穿过了石源,来到悬崖边上,面对着清晨的太阳站住了。科特路张开了手,一把玉米面白森森躺在他手掌里,他对着玉米面呼出一口气,喃喃地说了几句,把那白色的粉末对着太阳撒去。季雅纪美也这样做。然后季雅纪美的父亲也走上前来,举起一根带羽翎的祈祷杖,做了一个很长的祈祷,然后把那祈祷杖也随着玉米面扔了出去。

  “礼成,”米季马大声说,“他们俩结婚了。”

  “礼成了,”人们转过身来,琳妲说,“我能够说的只有一句话:这的确好像是小题大做。在文明社会,一个男孩子想要一个女孩子只需要……可是,你要到哪儿去,约翰?”

  约翰不管她的招呼,只顾跑,要跑掉,跑掉,跑到能让他孤独的地方去。

  礼成。老米季马的话在他的心里不断重复。礼成,礼成……他曾经爱过季雅纪美,默默地、远远地,然而热烈,不顾一切,没有希望。可现在已经“巩成”。那时他十六岁。

  在月亮团圆的日子,羚羊圣窟里常有人倾诉秘密。完成秘密和产生秘密。人们到那儿去,到羚羊圣窟去,去时是孩子,回来变做了成人。男孩都害怕,却又渴望,那一天终于来了。太阳落了山,月亮升了起来。他跟别人去了。几个男人的黑影站在圣窟门口,梯子往下伸到了红灯照着的深处。带头的几个男孩已经开始往下爬。一个男人突然走了出来,抓住了胳臂把他拖出了行列。他挣脱之后又回到行列里去。这一回那人摸了他,扯了他的头发。‘称没有资格,白毛!”“那母狗下的崽没有资格!”有个人说,男孩子们笑了。“滚!”因为他仍在人群边逗留,不肯离开,人们又叫了起来。有人弯下腰拣起石头扔他。“滚,滚,滚!”石头像雨点一样飞来。他流着血逃到了阴暗处。红灯照耀的圣窟里歌唱开始了。最后的男孩已经爬下梯子。他完全孤独了。

  在印第安人村庄外面光秃秃的石源平顶上,他完全孤独了。月光下的岩石像漂白了的骷髅。高崖下的山谷里郊狼在对着月亮嚎叫。他受伤的地方很疼,伤口还在流血。他抽泣,并非因为痛,而是因为孤独。他一个人被赶了出来,进入了像骷髅一样的岩石和月光的世界。他在悬崖边上背着月光坐下了。他向下看看石塬漆黑的影子,看看死亡漆黑的影子。他只要向前一步,轻轻一跳……他把右手伸进月光里。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几秒钟滴一滴。一滴,一滴,又一滴。明天,明天,还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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