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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王虎那种固执的老脾气也发作了,他僵持了好久才重新开口。他想,自己之所以不接着讲下去而停顿下来,是因为不喜欢儿子在他讲话时插嘴;实际上的情况却是,王虎有一些他不怎么喜欢说的事要谈,于是他等待着。在那相持的时刻里,王源对于父亲的怒气一下子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想起了被这个人吓得不敢吭声的种种情况,想起消磨在自己所憎恨的武器上的所有时光,想起这次所过的自由自在的日子又一次被剥夺,他蓦然间感到再也不能忍受这只老虎了。不,他的血肉已从这个老头的身上分离出来;他对父亲突然产生了一种厌恶感,因为他不洗澡,不修面,让酒饭滴落在衣服上。至少此时此刻,父亲身上没有一样东西是他所钟爱的。

  王虎做梦也没有想到,儿子心里所有这些强烈的憎恨正在不断滋长,最后竟对他想说的话感到切齿的痛恨。他说的话是:“可是,你是我唯一的宝贝儿子。除了寄希望于你,我还能指望什么?你母亲有一次说过很有见识的话。她跑来对我说:‘如果他不结婚,我们的孙子从哪儿来?’于是,我对她说:‘到某个地方去找一个身体健壮的好姑娘,别的什么都不要紧,只要她精力充沛,能早生孩子就行了,因为女人都差不多,哪个也不见得比其他人好。把这个姑娘带回来,嫁给他,这样他就可以出走,躲在哪一个外国,等战争打完了再回来。那时候我们已有了第三代。’”

  这番话王虎说得非常小心谨慎,每个词都预先考虑过。在让儿子重新离开之前,他强打起精神,说出这些措词巧妙的话,以尽到为父的责任。这不过是每个好父亲应该做,而每个儿子论理也必然指望着的事,因为儿子为了父母的缘故,都应该接受如此选择的妻子,娶了她,生了孩子,然后就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自由自在地到其他地方去寻找他的爱。可是王源不是这样的儿子,他已经中了新时代的毒,内心充满了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的隐秘而顽固的自由思想,也充满了他父亲对女人的那种憎恨感。这种憎恨,加上他的固执,使他感到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是的,此时此刻,他的愤怒就好比受到拦截的洪水,他全部的生命已系于这一发之间了。

  起先,王源似乎还不相信父亲当真说了这番话,因为从小时候到现在,他一直听父亲说女人是蠢货,即使不是蠢货也是变节者,是绝对不能信任的。然而,父亲确确实实已经说了这番话,他正坐在那儿,和先前一样看着炭火发愣。这时,王源一下子明白了母亲和她的女佣人何以如此热心地要悄悄把他弄回来,在得知他准备回家后,又何以会如此高兴,因为这样的女人什么都不想,只知道配对、结婚。

  不过,他绝不会向他们屈服!他一跃而起,忘却了他对父亲的恐惧或爱,大声喊道:“我已经等着这一天了——是的,当我的同志们告诉我,他们是如何被迫结婚的——我就等着了,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是为了这个原因离开了家。我常常想,我自己不知是否会有幸福。可是你像其他人一样——像所有想把我们永远缚住的老年人一样——,想把我们的整个身体缚住……强迫我们同你们选择的女人结婚……强迫我们生孩子……不过,我可不愿意受束缚……不愿自己的身体听任你们拨弄,让自己的命运同你们的拴在一起……我恨你……我一直恨你……我知道自己恨你……”

  王源倾泻了胸中这股怨恨的洪流后,便猛烈地呜咽起来。那忠心耿耿的老人看到王源这样发脾气,心里害怕,便奔过来抱住他的腰,想说话却又开不了口,因为他那裂开的嘴唇全都扭歪了。王源往下一看,只见老人靠在他身旁。他抬起手,一掌打下去,正巧打在那张又老又丑的脸上,于是豁嘴老人便跌倒在地上。

  王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并不是要走到儿子身边——不,他迷茫地朝王源看了一眼,似乎弄不清儿子的这些话究竟有什么含义,因此,他的目光显得迷乱、呆滞。他看见老仆人倒在地上,就走过去把他扶起来。

  可是王源转过身子逃走了。他不再等着看看发生了什么,便从院子里奔出去,找到他那匹拴在树上的马,穿过大门,经过站在那儿凝视着他的士兵,翻身上马,策马离开了那个地方。这时,他心里暗暗地喊道:永别了。

  王源在狂怒中奔出了父亲的宅邸,但这种愤怒必须从它的热点上冷却下来,否则他便没命了。事实上,王源也确实冷静了下来。他开始考虑,像他这么一个孤独的年轻人,在割断了与同志们和父亲的连系后,究竟能做些什么。那天的天气也在帮助他冷静下来,王源在土屋里生活的那几天里彷佛始终存在的冬日的阳光,现在已经不见了,天色灰蒙蒙的,风从东面吹来,寒冷刺骨。王源的马经过这几天的旅行,变得疲乏不堪,慢吞吞地在土地上走着。大地也变得灰暗了,王源感到自己已被这灰暗的大地所吞噬,浑身冰凉。

  大地上的人们也有着这种类似的暗色,因为他们在这块土地上生存和劳作,和它是那么相像,他们的容颜随着它的变化而变化,他们的言语和一切动作都变得十分平静。在阳光下,他们的脸显得活泼,常常充满了欢乐,可是现在,在灰暗的天空下,他们目光呆滞,嘴唇上没有一丝笑意,他们的衣服是暗褐色的,行动也很迟缓。太阳通常所挑选并赋予勃勃生气的色彩,比如田地和山坡上那一块块小小的艳色、蓝布衣裳、孩子们的红外衣和姑娘们绯红色的裤子,现在都已不怎么鲜艳了。

  王源骑着马经过这块灰蒙蒙的土地,对自己以前曾经那样爱过它感到惊奇。他也许会回到他的老队长那儿,继续追求他的事业,可是,他想起了那些村民,想起他们如何不喜欢他,而今天他经过的那些老百姓又是那样的抑郁,于是他痛苦地向自己发问:“难道我要去为他们浪费生命吗?”是的,在他看来,甚至大地在今天也失去了笑颜。然而,这一切彷佛还不够似的,他那匹马也开始一跛一跛地行走。王源在他经过的某个小城附近下了马,这时,他才发现马的腿已被石头碰伤了,跛了,再也没用了。

  正当王源停下来低头察看马蹄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巨吼,他抬头一看,原来一列火车正从他身边开过。火车猛烈地喷射着烟雾,速度极快。车速虽快,但因为王源跪在马的旁边,离火车又很近,所以看得见车厢里的许多乘客。他们坐在那儿,那么暖和,那么安全,又以这样的速度向前,王源真羡慕他们,因为自己的马速度太慢,如今又残废了。突然间,一个绝妙的主意迅速跳入他的脑际,他心中暗暗喊道:“我要到城里去,把这头畜生卖掉,然后搭上火车去远方——越远越好。”

  那天晚上,王源睡在那个小城里的一家客栈里。客栈里脏得很,虱子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使他无法入睡。他神志清醒地躺在那儿,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办。他身上还有一点钱,因为父亲怕他有时银钱短缺,常常让他束着一根装钱的腰带,再说,他那匹马也可以卖些钱。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想不出自己该上哪儿去,应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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