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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6)


  “不会吧!对不对?我在你的心上,在你的生活中,总还留下了一点东西吧?”

  “良种猪奖两名:勒埃里塞先生和居朗布先生平分六十法郎!”

  罗多夫捏住她的手,感到手是暖洋洋、颤巍巍的,好像一只给人捉住了的斑鸠,还想飞走;但是,不知道她是要抽出手来,还是对他的紧握作出反应,她的手指做了—个动作;他却叫了起来:

  “啊!谢谢!你不拒绝我!你真好!你明白我是你的!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看看你!”

  窗外吹来一阵风,把桌毯都吹皱了,而在下面广场上,乡下女人的大帽子也掀了起来,好像迎风展翅的白蝴蝶一样。

  “利用油料植物的渣子饼,”主席继续说。他赶快说下去:

  “粪便肥料,——种植亚麻——排水渠道,——长期租约,——雇佣劳动。”

  罗多夫不再说话。他们互相瞅着。两个人都欲火中烧,嘴唇发干,哆哆嗦嗦;软绵绵地,不用力气,他们的手指就捏得难分难解了。

  “萨塞托.拉.盖里耶的卡特琳.尼凯丝.伊利沙白.勒鲁,在同一农场劳动服务五十四年,奖给银质奖章一枚——价值二十五法郎!”

  “卡特琳.勒鲁,到哪里去了?”州议员重复问了几遍。

  她没有走出来领奖,只听见有人悄悄说:

  “去呀!”

  “不去,”

  “往左边走!”

  “不要害怕!”

  “啊!她多么傻!”

  “她到底来了没有?”杜瓦施喊道。

  “来了!……就在这里!”

  “那叫她到前面来呀!”

  于是一个矮小的老婆子走到主席台前。她的神情畏畏缩缩,穿着皱成一团的破衣烂衫,显得更加干瘪。她脚上穿一双木底皮面大套鞋,腰间系一条蓝色大围裙。她的一张瘦脸,戴上一顶没有镶边的小风帽,看来皱纹比干了的斑皮苹果还多;从红色短上衣的袖子里伸出两只疙里疙瘩的手。谷仓里的灰尘.洗衣服的碱水和羊毛的油脂使她手上起了一层发裂的硬皮,虽然用清水洗过,后来也是脏的;手张开的时候太多,结果合也合不拢,仿佛在低声下气地说明她吃过多少苦。她脸上的表情像修道院的修女一样刻板。哀怨、感动、都软化不了她暗淡的眼光。她和牲口呆在一起的时间太多,自己也变得和牲口一样哑口无言,心平气和,她这是第一次在这样一大堆人当中,看见旗呀,鼓呀,穿黑礼服的大人先生,州议员的十字勋章,她心里给吓唬住了,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该往后逃,既不明白大伙儿为什么推她,也不明白评判委员为什么对她微笑,吃了半个世纪的苦。她现在就这样站在笑逐颜开的老爷们面前。

  “过来,可敬的卡特琳.尼凯丝.伊利沙白.勒鲁!”州议员说,他已经从主席手里接过了得奖人的名单。

  他审查一遍名单,又看一遍老婆子,然后用慈父般的声音重复说:

  “过来,过来!”

  “你聋了吗?”杜瓦施从扶手椅里跳起来说。

  他对着她的耳朵喊道:

  “五十四年的劳务!一枚银质奖章!值二十五个法郎!这是给你的。”

  等她得到了奖章,她就仔细看看,于是,天赐幸福的微笑出现在她脸上。她走开时,听得见她叽叽咕咕地说:

  “我要送给神甫,请他给我作弥撒。”

  “信教信到这种地步!”药剂师弯下身子,对公证人说。

  会开完了,群众散了。既然讲稿已经念过,每个人都各归原位,一切照旧:主人照旧骂佣人,佣人照旧打牲口,得奖的牛羊在角上挂了一个绿色的桂冠,照旧漠不关心地回栏里去。

  这时,国民自卫队上到镇公所二楼,刺刀上挂了一串奶油圆球蛋糕,大队的鼓手提了一篮子酒瓶。包法利夫人挽着罗多夫的胳膊,他把她送回家里。他们到门口才分手,然后他一个人在草地里散步,等时间到了就去赴宴。

  宴会时间很长,非常热闹,但是招待不周。大家挤着坐在一起,连胳膊肘都很难动一下,用狭窄的木板临时搭成的条凳,几乎给宾客的体重压断。大家大吃大喝。人人拼命吃自己那一份。个个吃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腾,像秋天清晨河上的水蒸汽,笼罩着餐桌的上空,连挂着的油灯都熏暗了。罗多夫背靠着布篷,心里在想艾玛,什么也没听见。在他后面的草地上,有些佣人在把用过的脏盘子摞起来,他的邻座讲话,他不答理;有人给他斟满酒杯,虽然外面闹哄哄的,他的心里却是一片寂静。他做梦似地回想她说过的话,她嘴唇的模样;军帽上的帽徽好像一面魔镜,照出了她的脸;她的百褶裙沿着墙像波浪似的流下来,他想到未来的恩爱日子也会像流不尽的波浪。

  晚上放烟火的时候,他又看见了她,不过她同她的丈夫,还有奥默夫妇在一起。药剂师老是焦急不安,唯恐花炮出事,他时常离开大伙儿,过去关照比内几句。

  花炮送到杜瓦施先生那里时,他过分小心,把炮仗锁进了地窖;结果火药受了潮,简直点不着,主要节目,“龙咬尾巴”根本上不了天。偶尔看到一支罗马蜡烛似的焰火:目瞪口呆的群众就发出一声喊,有的妇女在暗中给人胳肢了腰,也叫起来。艾玛不出声,缩成一团,悄悄地靠着夏尔的肩头;然后她仰起下巴来,望着光辉的火焰射过黑暗的天空。罗多夫只有在灯笼的光照下,才能凝目看她。灯笼慢慢熄了。星星发出微光。天上还落下几点雨。艾玛把围巾扎在头上。

  这时,州议员的马车走出了客店。车夫喝醉了酒,忽然发起迷糊来;远远看得见他半身高过车篷,坐在两盏灯之间,车厢前后颠簸,他就左右摇摆。

  “的确,”药剂师说,“应该严格禁止酗酒!我希望镇公所每星期挂一次牌,公布一周之内酗酒人的姓名。从统计学的观点看来,这也可以像年鉴一样,必要时供参考……对不起。”

  他又向着消防队长跑去。

  队长正要回家。他要回去看看他的车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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