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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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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六月上半月的一天,伊芙娜老奶奶回到家的时候,邻居们告诉她,海军军籍局的专员派人来找过她。 肯定,这是关系到她孙儿的事;但这一点也不使她害怕。在海员家庭里,是经常有事和军籍局打交道的,因此,她作为水手的女儿、妻子、母亲、祖母,认识这个办事处已经将近六十年了。 这无疑是他接受了什么任命;要不就可能是他在西尔塞号军舰上省下了一小笔津贴等着她去领取。她知道应该怎样拜见专员先生,于是收拾打扮了一番,穿上她的漂亮裙子,戴上一条白头巾,然后,在两点钟光景上路了。 她在悬崖的小径上迈着小碎步匆匆走着,直奔班保尔而去,因为这两个月没收到孙儿的来信,她想想总有点惶惶不安。 她遇见她的老恋人坐在门口,因为去冬的严寒,老头儿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怎么样?……你什么时候想要,你知道,可别客气啊,美人!……”(他念念不忘的,仍是那木板的衣服。) 六月晴朗舒适的天气,在她周围展现出一片欢欣,布满石子的小丘上,始终只生长矮小的开金黄色花的荆豆;但是一到避开了海风的低洼地,马上就见到一片新绿,夹道的山楂树正开着花,遍地高高的野草芳香扑鼻。然而这一切她全没看见,她,这么老了,在她身上已累积了那么多逝去的季节,现在看来却短暂得好像只有几天…… 那些墙壁发黑、几乎像要倒塌的村庄周围,盛开着蔷薇、石竹、紫罗兰,还有无数的小花,一直开到铺着茅草和苔藓的屋顶上,吸引着最先出世的那些白色蝴蝶。 在冰岛人的家乡,春天几乎是没有爱情的。只见这勇敢民族的漂亮姑娘们倚在门口梦想着,侧乎她们棕色或蓝色的眼睛看到很远很远,看到那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那些勾起她们的伤感和企望的男人,这时正在那边,在极北的海上,从事大规模的捕鱼…… 然而这毕竟是春天,温暖、甜蜜、扰乱人心,小蝇子营营作响,新发的花草树叶吐着芳香。 所有这无生命的一切,都在继续向这位老祖母微笑,她尽量抖擞精神走着,为的是去听取最后一个孙儿的死讯。她已经临近那个可怕的时刻,那时人家就要把远在中国海上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她的这次不祥的奔波,正是西尔维斯特临死时已料想到的,而且曾经使他流下了最后的痛苦的眼泪:他那善良的老祖母,被班保尔的海军军籍局办事处召见,为了把他的死讯告诉她!——他清清楚楚看见她从这条路上经过,披着她小小的褐色披肩,拿着雨伞,戴着大头巾,挺直身子匆忙地走着。这种幻觉曾经使他抬起身子,使他悲痛欲绝地扭动挣扎,那时,正在赤道线上辉煌灿烂地沉落下去的巨大的红日,恰从病室的舷窗照射进来,瞧着他死去。 只是,在那边,在他最后的幻象中,可怜的老奶奶的这次跋涉被想象为雨天的事,实际上正相反,这是在嘲弄人的快活的春天进行的…… 快到班保尔的时候,她的心情变得更加不安,于是她又加快了步子。 她走进那灰色的城市,走进被太阳照射着的花岗石的小街,一面向其他一些老妇人,那些坐在窗口的她的同代人打着招呼。她们看见她都惊讶地说道: “她这么急匆匆地到哪儿去呢?她在平常日子怎么穿上星期天的衣服啦?” 军籍局办事处的专员先生不在,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奇丑无比的小家伙坐在办公桌前,他是专员的文书。因为当渔夫大差劲,便受了一点教育,戴上黑袖套,成天坐在这同一张椅子上抄抄写写。 她报了姓名以后,文书便像煞有介事地站起身来,从一个档案夹内取出一些贴了印花的公文纸。 很多很多公文纸……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些证件,一些盖戳的公文,一本在海上弄得发黄的水兵手册,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有一种死的气息…… 他把这些纸摊在老妇人面前,她已经开始颤抖,眼光也开始模糊了。因为她认出了歌特代她给孙儿写的两封信,没有拆开就退回来了……二十年前,她的儿子皮埃尔死的时候,也发生过同样的情况:那些信从中国退给专员先生,他又把信交还给她…… 现在他一本正经地朗读起来: “若望一玛丽一西尔维斯特·莫昂,于班保尔登记入伍,军籍册第二一三页,编号二○九一,……十四日在边奥远洋轮上去世。……” “什么?他出了什么事,好心的先生?” “去世!……他去世啦,”他又说。 我的天,这文书无疑心眼并不坏,他之所以用这样突兀的方式谈这件事,只能说是不通人情,是来成年孩子的无知。看见老奶奶不太懂这个词儿的意思,他便用布列塔尼语解释道: “他死了!” “他死了!” 她用老年人抖抖颤颤的声音跟着重复了一遍,像是可怜的嘶哑的回声,重复着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这正是她已经猜着一半的事情,但仅只使她发抖而已;现在事已证实,她倒没有动感情的表示。首先,因为年龄的关系,尤其是去冬以来,她感受痛苦的机能,已经有点迟钝了,不至于立即感到悲哀。再说,此刻她脑子里好些事都乱套了,她把这次噩耗和其他人的混在一起:她曾经失去那么多的儿子,得好一会儿她才能明白这一次是她如此珍爱的最后一个,是她寄托了全部祈祷、全部生命、全部期待,以及由于第二童年期的到来而变得糊涂起来的全部思想的那一个…… 何况她还羞于在这令她讨厌的小人儿面前流露自己的绝望情绪;难道向一位祖母宣布她孙儿的死讯该像他这么干么!……她站着,僵直地站在办公桌前,用她那双可怜的因洗濯而皲裂的老手,扭绞着褐色披肩的穗于。 她感到这会儿离家是多么远啊!……天哪,必须走完这一整段路,体体面面走完这段路,才能到达她那所小茅屋,她急于把自己关在里面,就像躲进洞穴里去死的受伤的野兽一样。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她对这么长一段路特别感到畏惧,她一路上尽可能不多想,也不去弄明白这件事。 人家交给她一张汇单,让她作为继承人去领取变卖西尔维斯特的背包的三十法郎;还有那些信、证件,以及装有军功勋章的小盒子。她笨拙地把这些东西捧在手上,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竟找不到衣袋来安置它们。 她呆愣愣地穿过班保尔,目不旁视,身体微微前倾,好像要跌倒似的,耳朵里只听见血正在嗡嗡作响地涌上来。她加快步子,拼命走着,像一架已经十分旧了还要开足马力最后拼一拼的可怜机器,毫不顾虑是否会把发条弄断。 走了三公里左右,她已经整个地朝前弯下身子,筋疲力尽了。她的木鞋不时撞上石头,震得她的脑袋作痛。她急于躲回家里,惟恐跌倒在路上,被人送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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