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集注·远游第五

远游第五

　　【离骚二十三】

　　远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既放，悲叹之余，眇观宇宙，陋世俗之卑狭，悼年寿之不长，于是作为此篇。思欲制炼形魂，排空御气，浮游八极，后天而终，以尽反复无穷之世变。虽曰寓言，然其所设王子之词，苟能充之，实长生久视之要诀也。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

　　【阨，音厄，一音隘。因，一作由。乘，时证反。】

　　遭沈浊而污秽兮，独郁结其谁语？
　　夜耿耿而不寐兮，魂营营而至曙。

　　【浊下而，一作之。语，鱼据反。耿，一作炯，并古茗反。营，一作焭。○耿耿，犹儆儆，不寐貌也。营营，犹曰荧荧，亦耿耿之意也。】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勤，渠云反。吾不，一作余弗。○此章四言，乃此篇所以作之本意也。夫神仙度世之说，无是理而不可期也审矣！屈子于此，乃独眷眷而不忘者，何哉？正以往者之不可及，来者之不得闻，而欲久生以俟之耳。然往者之不可及，则已末如之何矣，独来者之不得闻，则夫世之惠迪而未吉、从逆而未凶者，吾皆不得以须其反复熟烂，而睹夫天定胜人之所极，是则安能使人不为没世无涯之悲恨？此屈子所以愿少须臾无死，而侥幸万一于神仙度世之不可期也！呜呼远矣，是岂易舆俗人言哉！】

　　步徙倚而遥思兮，怊惝怳而永怀。
　　意荒忽而流荡兮，心愁凄而增悲。

　　【怊，音超。惝，昌两反。怳，吁往反。永，一作乖，非是。怀，叶胡成反。荒，呼广反。凄，一作凄。○凄，痛也。】

　　神鯈忽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留。
　　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

　　【鯈，一作倐。反，一作返。操，七刀、七到二反。由，一作繇。○知愁叹之无益而有损，乃能反自循省，而求其本初也。】

　　漠虚静以恬愉兮，澹无为而自得。
　　闻赤松之清尘兮，愿承风乎遗则。

　　【列仙传：“赤松子，神农时为雨师，服冰玉，教神农，能入火自烧。至昆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随风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张良欲从赤松子游即此也。】

　　贵眞人之休德兮，美往世之登仙。
　　与化去而不见兮，名声着而日延。

　　【眞，一作至。德，一作听，非是。美，一作羡。仙，一作僊。着，一作章。○身隐而不可见，独有名字可闻耳。】

　　奇傅说之托辰星兮，羡韩众之得一。
　　形穆穆以浸远兮，离人群而遁逸。

　　【羡，似面反；一作美。众，一作终。○傅说，武丁之相。辰星，东方苍龙之体，心、尾、箕之星，所谓大辰也。庄子曰：“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音义云“今尾上有傅说星”是也。羡，念慕也。韩终，亦见列仙传。形逢远，即上文与化去之意。】

　　因气变而遂曾举兮，忽神奔而鬼怪。
　　时髣髴以遥见兮，精皎皎以往来。

　　【曾，音增。皎皎，一作皦皦。以，一作而。来，叶音赉。○此亦上文化去形远之意。髣髴，见不諟也。丹经所谓“服食三载，轻举远游，入火不焦，入水不濡，能存能亡，长乐无忧”者，此也。】

　　超氛埃而淑邮兮，终不反其故都。
　　免众患而不惧兮，世莫知其所如。

　　【超，一作绝。邮，一作尤。其，一作乎。都，一作乡，非是。○氛，昏浊之气。淑尤，言其淑善而绝尤也。此以上，言所羡仙去之乐也。】

　　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
　　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蘦。
　　聊仿佯而逍遥兮，永历年而无成。
　　谁可与玩斯遗芳兮，长乡风而舒情？
　　高阳邈以远兮，余将焉所程？

　　【晔，音馌。蘦，今作零。仿，音旁。佯，音羊。而，一作以。与，一作以，非是。斯遗芳，一作此芳草。长，一作晨。乡，一作向。以，一作已。焉，一作安。○耀灵，日也。晔，闪光貌，言行之速也。沦，沈也。零，落也。此一节，自叹其将老，而恐其学之不及也。】

　　重曰：
　　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
　　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娱戏。
　　飡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
　　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麤秽除。

　　【重，直用反。娱，一作游。戏，音嬉，叶音虚。二字一作戏娱，非是。飡，七安反。沆，胡朗反。瀣，音械。霞，叶音胡。麤，七胡反。○轩辕，黄帝名。王乔，周灵王大子晋也。列仙传曰：“好吹笙，作风鸣，遇浮丘公，接之仙去。”六气者，陵阳子明经言：“春食朝霞，日始欲出赤黄气也。秋食沦阴，日没以后赤黄气也。冬饮沆瀣，北方夜半气也。夏食正阳，南方日中气也。并天地玄黄之气，是为六气也。”又曰：“日入为飞泉。”麤，物不精也。】

　　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壹息。
　　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

　　【南风曰凯风。南巢，旧说以为南方风乌之巢，非汤放桀之居巢也。宿，与肃通。审，究问也。】

　　曰：
　　道可受兮，而不可传。
　　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
　　毋滑而魂兮，彼将自然。
　　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
　　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
　　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

　　【受，一作爱，非是。一无而字。垠，叶鱼坚反。毋滑，一作无淈，并音骨。一滑上别有淈字。存，叶才缘反。门，叶谟连反。○曰者，王子之言也。受，心受也。传，言传也。小无内，大无垠，言无所不在也。滑，乱也。而，汝也。壹，专也。孔，甚也。此言道妙如此，人能无滑乱其魂，则身心自然，而气之甚神者，当申夜虚静之时，自存于己而不相离矣。如此，则于应世之务，皆虚以待之于无为之先，而庶类自成，万化自出。盖广成子之告黄帝不过如此，实神仙之要诀也。】

　　闻至贵而遂徂兮，忽乎吾将行。
　　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

　　【行，叶户郎反。○至贵，谓至妙之言，其贵无敌也。仍，因就也。羽人，飞仙也。丹丘，画夜常明之处也。不死之乡，仙灵之所宅也。】

　　朝濯髪于汤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阳。
　　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

　　【汤，音阳。琬，音宛。琰，音剡。英，叶于姜反。○汤谷，见天问。九阳，旧说谓度上有扶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亦寓言耳。飞泉，己见上。琬琰，玉名。】

　　玉色頩以脕颜兮，精醇粹而始壮。
　　质销铄以汋约兮，神要眇以淫放。

　　【頩，普茗、普经二反。脕，音晚，又音万；一作艳，一作曼。壮，叶音庄。汋，音绰。眇，与妙同。放，叶音方。○頩，美貌；一曰敛容貌。脕，泽也。醇，厚也。粹，不杂也。质销铄，所谓形解销化也。汋约，柔弱貌。庄子曰：“藐姑射山有神人焉，汋约若处子。”要眇，深远貌。淫，纵也。】

　　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
　　山萧条而无兽兮，野𡧯漠其无人。
　　载营魄而登霞兮，掩浮云而上征。

　　【野，一作壄。𡧯，与寂同；一作寂。漠，一作寞。其，一作乎。霞，与遐同，古字借用。征，一作升。○上四句记时物也，下二句言以此时升仙而去也。载，犹加也。营，犹荧荧也。魄，说见九歌矣。此言荧魄者，阴灵之聚，若有光景也。霞，与遐通，谓远也。盖魄不受魂，魂不载魄，则魂游魄降而人死矣。故修炼之士，必使魂常附魄，如日光之载月质；魄常检魂，如月质之受日光。则神不驰而魄不死，遂能登仙远去而上征也。】

　　命天阍其开关兮，排阊阖而望予。
　　召丰隆使先导兮，问大微之所居。
　　集重阳人帝宫兮，造旬始而观清都。
　　朝发轫于太仪兮，夕始临乎于微闾。

　　【其，一作而。阊阖，一作阖阊。子，一作余。大，音泰。阳下一有以字。于，于其反。一作微母闾。○排，推也。望予，须我之来也。与骚经“倚阊阖而望予”者意不同矣。丰隆，已见骚经。太微宫垣十星，在翼、轸北。重阳者，积阳为天，天有九重，故曰重旸。旬始，星名。清都，列子以为帝之所居也。太仪，天帝之庭也。于微闾，周礼：“东北曰幽州，其山镇田医无闾。”】

　　屯余车之万乘兮，纷溶与而并驰。
　　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逶蛇。

　　【溶，音容。婉婉，一作蜿蜿，音苑。○溶，水盛也。】

　　建雄虹之采旄兮，五色杂而炫耀。
　　服偃蹇以低昂兮，骖连蜷以骄骜。

　　【炫，音县。耀，音曜。蜷，巨员反。骄，居召反。骜，五到反。○服，衡下夹辕两马也。骖，衡外挽靷两马也。连蜷，句蹄也。骄驽，马行鞭恣也。】

　　骑胶葛以杂乱兮，斑漫衍而方行。
　　撰余辔而正策兮，吾将过乎句芒。

　　【骑，奇寄反。胶葛，一作轇轕，音同。以，一作其。漫，莫半反；一作曼。衍，弋战反。行，叶户郎反。句，一作钩。○胶葛，杂乱貌；一曰犹交加也。斑，驳文也。漫衍，无极貌。句芒，木神也。月令：“东方甲乙，其帝太皡，其神句芒。”注云：“此木帝之君，木官之佐，自古以来着德立功者也。”】

　　历太皓以右转兮，前飞廉以启路。
　　阳杲杲其未光兮，凌天地以径度。

　　【启，一作烛。其，一作亦。径，一作俓，音义同。○大皓，即太皡也，始结𦉾罟，以畋以渔，制立庖厨，天下号之为庖牺氏。飞廉，已见骚经，径，直也。】

　　风伯为余先驱兮，氛埃辟而清凉。
　　凤凰翼其承旗兮，遇蓐收乎西皇。

　　【为，去声。先，一作前。氛埃辟，一作辟氛气。辟，必亦反。○西方庚辛，其帝少皓，其神蓐收。西皇，即少昊也。左传曰：“金正曰蓐收。”】

　　擥彗星以为旍兮，举斗柄以为麾。
　　叛陆离其上下兮，游惊雾之流波。

　　【擥，一作㨫。旍，即旌字，一作旌。麾，吁为反。叛，音判。波，叶补基反。○斗柄，北斗之柄，所谓杓也。麾，旗属。叛，缭隶分散之貌。】

　　旹暧曃其曭莽兮，召玄武而奔属。
　　后文昌使掌行兮，选署众神以并毂。

　　【暧，音爱。曃，音逮。一作晻曀，上乌感反，下于计反，一作黤黮，上音晻，下徒感反。曭，音傥。莽，莫朗反。属，音烛。○暧曃，昧暗也。曭，日不明也。玄武，北方七宿，谓龟、蛇也，位在北方，故曰玄；身有鳞甲，故曰武。文昌，在紫微宫北斗魁前，六星，如匡形。】

　　路曼曼其修远兮，徐弭节而高厉。
　　左雨师使径待兮，右雷公而为卫。

　　【曼，莫干反。修，一作悠。徐，一作飒。径待，见骚经。而，一作以。○厉，凭陵之意。】

　　欲度世以忘归兮，意恣睢以担挢。
　　内欣欣而自美兮，聊偷娱以淫乐。

　　【欲上，一有遂字。欲下，一有远字，一有遂字。恣，如字，又千咨反。睢，许鼻反。担，居桀反。挢，音矫，一云上丘列反，下居庙反。而，一作以。淫，一作自。乐，叶五教反。○度世，谓度越尘世而仙去也。恣睢，放肆也。担挢，轩举也。淫乐，乐之深也。庄子曰“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

　　涉青云以泛滥游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

　　【一无以字。一无游字。行，叶户郎反。○边，旁也，谓两骖也。】

　　思旧故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
　　泛容与而遐举兮，聊抑志而自弭。

　　【以，一作而。像，一作象。泛，与泛同。○屈原谓修身念道，得遇仙人，托与俱游，周历万方，升天乘云，役使百神，而非所乐，犹思楚国，念故旧，欲竭忠信以宁国家。精诚之至，德义之厚也。】

　　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
　　览方外之荒忽兮，沛𣶈瀁而自浮。

　　【神，一作帝。疑，一作娭。宽，一作觉。𣶈，摩朗反；瀁，以养反；一作罔象。浮，叶扶毗反。○南方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南疑，九疑也。沛，流貌。𣶈瀁，水盛貌。】

　　祝融戒而跸御兮，腾告鸾鸟迎宓妃。
　　张咸池奏承云兮，二女御九韶歌。
　　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𠗦夷。
　　玄螭虫象并出进兮，形蟉虬而逶蛇。
　　雌蜕便娟以增挠兮，鸾乌轩翥而翔飞。
　　音乐博衍无终极兮，焉乃逝以俳洄。

　　【而跸御，一作其还衡。歌，叶居支反。令，一作命。𠗦，一作冯。螭，丑知反。象，一作蟓，似两反。玄螭虫象并出进，一作列螭象而并进。蟉，于九反。虬，巨九反。蛇，一作迤。蜺，五历、五结二反，说见骚经。便，毗连反。娟，于缘反。尔雅疏引作㛹嬛，音同。挠，而照反。轩，一作骞，音同，其字从乌。翥，章庶反。焉，尤虔反。逝，一作游，非是。以，一作而。○跸，止行人也。御，御也。咸池，尧乐。承云，黄帝乐也；又曰颛顼乐；又曰有虞氏之乐，无所稽考，未详孰是？二女，娥皇、女英也。御，侍也。九韶，已见骚经。湘灵，湘水之神也。海若，海神号，庄子有北海若。冯夷，水仙，庄子亦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又曰“河伯也”。象，国语所谓“水之怪龙、罔象”也。蟉虬，盘曲貌。便娟，轻丽貌。挠，缠也。翥，举也。博衍，宽平之意。焉，语词也。】

　　舒并节以驰骛兮，逴绝垠乎寒门。
　　轶迅风于清源兮，从颛顼乎增冰。

　　【逴，敕角反；一作踔，敕孝反。门，叶弥巾反。轶，音逸。源，作凉。○逴，远也。绝垠，天之边际也。寒门，北极之门也也。轶，从后出前也。迅，疾也。北方壬癸，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北方地寒，故有增积之冰。】

　　历玄冥以邪径兮，乘间维以反顾。
　　召黔羸而见之兮，为余先乎平路。

　　【黔，具炎反。羸，从羊，伦为反；从女，余轻反。未知孰是。然二字史记作含靁，汉书作黔靁，则当为从羊之羸矣。先下有一道字。○间维，补引孝经纬曰：“天有六间。”黔羸，旧说天上造化神名，或曰水神，皆怪妄之说，不可考矣。】

　　经营四方兮，周流六漠。
　　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

　　【漠，汉乐歌作幕。缺，一作阙。○六漠，谓六合也。列缺，天隙电照也。大壑，在渤海柬，实惟无底之谷，名曰归墟。】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靡而无天。
　　视鯈忽而无见兮，听惝怳而无闻。
　　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

　　【峥，锄耕反。嵘，音宏；一作巆。寥，一作嵺。闻，叶无巾反。○峥嵘，深远貌。寥廓，广远也。惝怳，耳不谛也。列子曰：“泰初者，气之始也。”庄子曰：“泰初有无，无有无名。”屈子本以来者不闻为忧，而愿为方仙之道，至此则真可以后天不老，而凋三光矣。下视人世，瓮盎之间，百千蚊蚋，须臾之顷，万起万灭，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司马相如作大人赋，多袭其语，然屈子所到，非相如所能窥其万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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