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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文正公文集卷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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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性命之理论 尝谓性不虚悬,丽乎吾身而有宰;命非外铄,原乎太极以成名。是故皇降之衷,有物斯以有则;圣贤之学,惟危惕以惟微。盖自乾坤奠定以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静专动直之妙,皆性命所弥纶;立地之道曰柔与刚,静翕动辟之机,悉性命所默运。是故其在人也。氤氲化醇,必无以解乎造物之吹嘘。真与精相凝,而性即寓于肢体之中。含生负气,必有以得乎乾道之变化,理与气相丽,而命实宰乎赋畀之始。以身之所具言,则有视听言动,即有肃又哲谋。其必以肃又哲谋为范者,性也;其所以主宰乎五事者,命也。以身之所接言,则有君臣父子,即有仁敬孝慈。其必以仁敬孝慈为则者,性也;其所以纲维乎五伦者,命也。此其中有理焉,亦期于顺焉而已矣。 请申论之,性,浑沦而难名,按之曰理。则仁、义、礼、智、德之赖乎扩充者,在吾心已有条不紊也。命于穆而不已,求之于理,则元、亨、利、贞、诚之贯乎通复者,在吾心且时出不穷也。有条不紊,则践形无亏,可以尽已性,即可以尽人物之性。此顺乎理者之率其自然也。时出不穷,则泛应曲当,有以立吾命,即有以立万物之命。此顺乎理者之还其本然也。彼夫持矫揉之说者,譬杞柳以为桮棬,不知性命,必致戕贼仁义,是理以逆施而不顺矣。高虚无之见者,若浮萍遇于江湖,空谈性命,不复求诸形色,是理以惝恍而不顺矣。惟察之以精,私意不自蔽,私欲不自挠,惺惺常存,斯随时见其顺焉。守之以一,以不贰自惕,以不已自循,栗栗惟惧,斯终身无不顺焉。此圣人尽性立命之极,亦即中人复性知命之功也夫! 朱心垣先生五十六寿序 于余为兄弟行,结交最少,久而弥挚者,屈指无几人也,则有若朱啸山富春。于余为父执,又早器余,余爱慕而不敢侮者,亦无几人也,则有若姻伯心垣先生。啸山为先生冢嗣,其交余也,先生实令之也。先是先生与家严君同学,互相掖重,两家世好既笃,重之以婚姻,故余知先生特详。前岁丙申,先生年五十,啸山谋称觞,乞余以言侑爵。先生曰:“是何为者?传曰‘恒言不称老’。今吾方托堂上之荫,将不以礼处我乎?抑以谀词诬我乎?且古者下寿六十,今吾犹未也。”固请不获。又数年,啸山举于乡,偕余北上,从容谓曰:“吾父所以固辞颂祷者,善则归亲,义不得专也。今吾欲丐子文,为寒门作家庆图,使吾父上有以承祖父母欢,下有以自娱,而即以为吾父寿,可乎?”余曰:“可。昔董召南隐居孝义,昌黎韩子为诗纪其事,姚氏三瑞堂世以孝称,东坡亦作诗美之。今君欲以娱重闱者娱其亲,是孝子等而上之之义也。贤哉!吾不能以诗寿先生,请陈君家天伦之乐,以娱先生之志。 “今夫科名宦达,岂以宠身,亦借为显扬之资也。先生以第一人补弟子员,再踬场屋,遂弃举业,其天怀恬淡,视青紫不值一映耳。乃其督课子侄,则锐意进取,惟恐后时。讨论史事,旁及制艺书学,皆得窾卻而勖以法度。在先生,岂徒欲弋取时荣哉?不过欲博膝下之欢,使老人闻之曰:‘阿孙才,今试已列前茅矣;阿孙能,可以与贤书选矣。’因而鼓舞后进,怡然忘老。此其可娱者,一也。君家田园足以自给,先生周视原野物土之宜,稻粱之外,杂莳嘉蔬。种秫二顷,获以酿酒,名日延龄,杀鸡佐之。但以奉亲,不以劝客,有余则庋置焉。门外方塘,广可百亩,旁置小艇,宜钓宜网。当春种鱼,秋则取之,以强半供甘旨,其他则请所与子姓醉饱,波及群下。其可娱者,又一也。君家早岁颇有外侮,自先生综家政,敬宗收族,袒免以下,一视同仁。闾里细民,强梗者锄之,不肖者劝之,贫无告者周恤之,竭力之所胜而不德焉。比来一境怙然。曩时箕舌之怨,雀角之争,皆以潜消,而高堂暮齿亦得晏安无患。其可娱者,又一也。抑闻之:夫妻好合,兄弟既翕,父母其顺矣。先生早占炊臼,续以鸾胶,不闻有遇虐后母之事,非刑于之道乎?方凤台先生之以计偕入都也,先生曰:‘予弟行役,不可以劳门闾之望。丈夫何惮万里哉!’乃杖策送弟北征,而卫以俱返,不贤而能之乎?迩年以来,弟侄能文者,先生为之延师课读;肄武者,为之料量鱼服竹闭之具,使之皆得成名。以故床笫之间秩如也,昆弟翼翼如也,寝门之内如也。此甚可娱者一也。又先生熟于形家之言,往为大母卜佳城,备极劳瘁,终乃永臧。今腰脚尚健,暇则陟层岭,披蒙茸,裹粮而从一奚。游览既审,归而告于堂上曰:‘某水某山,大人所经历也,有佳兆,当贵至彻侯。某宅某田,大人所钓弋之所也,居之后必昌。’因与指画形势,兼诵撼龙疑龙之经,而堂上亦倾听不倦,或佯诺之,微笑其幻渺。此亦可娱之一端也。夫天伦之乐,岂有形哉?日用优游之地,行之而不著,习矣而不察,道路传为盛谈,或油然兴感。而当境者行其心之所安,视为固有而不足怪。以先生之德之遇,凡所谓可以自娱,即以娱亲者,皆已自得之而自忘之。不知此中真乐,虽三公不足以易也。却老延年之道,有进于此乎?啸山归述吾言,酌而祝焉可也。”啸山拜曰:“善”。遂书以为之序。 田昆圃先生六十寿序 道光某年月,为我年伯昆圃先生六十初度。其嗣君敬堂同年,丐余以文为寿,且曰:“古者,称寿不必揽揆之辰;寿人以序,抑非古也。然震川归氏、望溪方氏尝为之,是或有道焉。”余曰:“然。寿序者犹昔之赠序云尔。赠言之义,粗者论事,精者明道,旌其所已能,而蕲其所未至。是故称人之善,而识小以遗巨,不明也;溢而饰之,不信也;述先德而过其实,是不以君子之道事其亲者也;为人友而不相勖以君子者,不忠也。今子所以寿亲者,于意云何?”敬堂曰:“吾父固好质言。凡生平庸行、众人所恒称道者,不足为君述。吾父早岁以课徒为业,迄今几四十年。尝曰:‘塾师卤莽塞责,误人子弟不浅,吾不敢也。’戊戌,雨三幸成进士,选庶常。吾父书来,戒以初登仕版,勿轻干人。”於戏!安得此有道之言乎?盖自秦氏燔群籍,教泽荡然。汉武帝始立《五经》于学宫,使诸生各崇本师,置博士,举明经,而圣言乃绝而复续。明太祖以制艺取士,并立程朱之义,使天下翕然尊尚,而圣贤之精蕴始照灼于幽明。二君者,盖见夫学校之不可复,故定为功令,使人以此为禄利之途,而阴以尊儒术而阐大义。由今言之,明圣遭于煨烬之余,而炳若日星,表宋儒之精理,使僻陬下士皆得闻道者,不得不归功于二君。然使人人以诗书为干泽之具,援饰经术而荡弃廉耻者,又未始非二君有以启之也。今世之士,自束发受书,即以干禄为鹄,惴惴焉恐不媚悦于主司。得矣,又挟其术以钓誉而徼福。禄利无尽境,则干人无穷期。下以此求,上以此应。学者以此学,教者以此教,所从来久矣。百步之矢,视其所发,差若毫厘,谬以千里。振古君子多途,未有不自不干人始者也。小人亦多途,未有不自不干人始者也。今先生之诫子,首在不轻干人,则平日之立教,所谓不误人子弟者,概可知矣!出处取与之间,士大夫或置焉不讲。而乡里老师耆儒,往往以教其家,绳共门徒。吾父课徒山中,亦有年所,每诫小子,辄曰:“俭约者不求人。”与先生辞旨略同。而吾党郭君雨三,亦得父训以成名。当交相毖勉,力求所以自立者,以图无忝所生。不然,先生不欲误人子弟,而吾辈一离膝下,乃反自误其身。日偈月玩,委弃而不克自振,终且不免于干人也。吾言不足以重先生,而犹不敢谀词欺吾友。是或为先生之所许乎?敢以为长者寿。 朱玉声先生七十三寿序 天可补,海可填,南山可移,日月既往不可复追。其过如驷,其去如矢,虽有大智神勇,莫可谁何?夸父之追,鲁阳之挥戈,陶士行之惜阴,有以哉!有以哉!余与朱尧阶以道光十年论交于长沙,当时相见恨晚。曾几须臾,遂阅一终,一星终矣。前岁戊戌,余乞假旋里,值玉声先生七十诞辰,尧阶以寿亲之文见属。余忻然不辞,迁延未报。一诺三年,甚哉!光阴之迁流,如此其足畏也。人固可自暇逸哉?以余玩偈时日,有言不践,学问不加进,而尧阶不务显扬之实,徒欲以祝史徽言娱亲志,二者均非先生之所许也。何足以为先生寿?虽然,吾与尧阶交旧矣,不可不略抒固陋,表先生之暗修,以征其所以延龄之由,以卜将来无量之祜,以慰吾尧阶、以勖吾尧阶也。 盖先生则可谓不自暇逸者矣。先生少失怙,既冠又失恃。家故贫,破屋数椽,兄弟谋析产。先生以其稍完者付诸昆,而指其隙地一弓自予。去之贾,不数年,致千金,已而散去。又如是,又散去。屡裕屡绌,晏如也。先生有嫂,早寡,穷不能自存,乃为之谋生计,抚孤儿。终节妇之世,无衣食虑。复出资为之表其节,闻于有司,与其大母并建总坊。尤慷慨好义,宗族中有不能自赡者,求之必给。有没不能终葬具者,周之必无缺礼。子侄有游惰无常职者,掖之培之,视其材,必俾有成。他如联族谱、建支祠、治祖茔、置祭产,凡事关本原之大者,经之营之,有废必举,有初必终。故其所以屡绌者,人皆知之,为其急公也,为其义也。其所以屡裕者,人或不知。《传》曰: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先生之所为常致充盈,绰绰有余者,勤而已矣,不自暇逸而已矣。计自少壮以洎今日,拮据飘摇,几无虚日。今夫天恢恢大圆,终古磨旋,今夫山终古常峙,海终古常流,其盛大而生物不测,由其不贰。不贰故不息,不息故久。夫人也亦若是焉矣。守其朴者完其素,劳其力者贞而固。户枢不敝,磨铁不蚀,胥是道也。以先生之不自暇逸而得康强逢吉,又何疑乎?又何疑乎? 余与尧阶相友以心,相砭以道义。今尧阶幸得啜菽饮水,承欢膝下;而余一官匏系,既不能拾遗补阙,有丝毫裨益于时,又不能归侍晨昏,又不得奉板舆以迎养。余自是有羁旅之感矣。《风》有《陟岵》之章,《雅》有《四牡》之什,皆以行役在外,睠怀门闾。孔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愿吾尧阶佩块管,调滑甘,爱光阴如拱璧,舞彩服如婴儿。由是而后,先生乐孙曾之蕃昌,欣琴瑟之静好,耄耋期颐,怡然忘老。则尧阶庶不负读书之志,不忝于盛德大业耳。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时乎!时乎!事亲者可或忽乎!此所以勖尧阶、以慰尧阶,而即以为先生寿者尔。 吴君墓志铭 吾邑吴君荣楷,既以道光辛丑成进士,将之官浙江。乃手其先人状,请曰:“吾父母弃养十二年矣。窀穸之事,粗已安吉。尚未有以铭幽室,子其为我铭之。”固辞不获。 按状:先生姓吴氏,讳文深,字致远,湘乡人。曾祖文章、祖太若、父振世,皆以愿谨称。家故饶,振世公既老,携资客游常德,先生从之行。留明远翁家居。明远,先生兄也。常德去湘乡千余里。逾二年,而振世公卒。邻里无行者,利其有,率众闯然至丧次,叫嚣隳突,杂以胥役。先生鸡斯徒跣,击胸如坏墙,号泣向众曰:“孤儿在此!环顾无功缌之戚,无密友、干仆。若辈不哀吾丧,而迫人于难,是可忍乎!且胥役何为者?孤儿请以泣血溅县官之庭矣。”众瞠视,各鸟兽散。乃部署丧事,从容扶榇归湘。时先生年十六岁也。既归,事母益谨。然家益落,遂与明远翁经营生计。惟母养特丰,他则皆从俭约。久之,复稍裕。吴氏自鼎革后,谱牒散佚,先生力为倡修。特征详核,数年而成。既又倡修家祠。明远翁捐基地数十亩。先生竭力缔构。夫其拮据漂摇之际,旁午未遑,而能敬宗收族,先其大者,可谓知本矣。道光某年某月某日卒,年八十有四。葬某县某里某原。配宋孺人合葬焉。宋孺人少先生十余岁,既来归,尤耐艰劬。振世公之客常德,孺人不逮事也;逮事姑,曲意承欢,如恐失之。性好恤穷困,邻妇纺织无资,则罄所有给之。先是明远翁常外出,有子名荣林者,绝颖异。先生择师督读,视犹己子,遂以成立,为名诸生。已而荣楷兄弟皆从之受业。孺人之视荣林也,不以为侄也,以为师也。邑人咸谓先生之教子,孺人实赞之云。某年月日以疾卒,年六十有一。子二人:长荣楠,邑庠生,次即荣楷。孙光煦,邑庠生;次某,次某。女孙七人。 铭曰:少而御侮豪强伏,长而克家宗族睦,耄而韬光讷且朴。讷乎?朴乎?黑而雌者福乎?斧之、藻之、舟之,舟之,夫子之协,琴瑟以将之。宰树青青,有桐有梓。我铭诸石,以妥泉官,以昌其孙子。 彭母曾孺人墓志铭 天道五十年一变,国之运数从之,惟家亦然。当某隆时,不劳而坐获,及其替也,忧危拮据而无少补救,类非人所为者。昔我少时,乡里家给而人足。农有余粟,士世其业,富者好施与,亲戚存问,岁时馈遗缀属。自余远游以来,每归故里,气象一变,田宅易主,生计各蹙,任恤之风日薄。呜呼!此岂一乡一邑之故哉!王姑彭孺人,吾祖之伯姊。其冢妇,又吾姑也。两世之好,视他戚尤厚已。王姑之未嫁也,事吾曾祖王父母,以孝闻。既适彭宜仁先生,相夫敬克厥爱,无片言稍忤。自吾成童以后,王姑已五十余,其堂上舅姑八十有奇矣。每见王姑奉甘旨,未尝不洁;议酒食,未尝不豫,大而课读劝农,未尝不营虑;小而厕腧洒扫,未尝不躬亲也。盖余所见贤母,无如王姑勤者。早岁物产殷饶,内奉菲薄,外图丰洁。比年以来,稍稍歉绌矣。己亥秋,余将入都供职,走辞王姑。视其庭除,气象不侔。悯其愈勤,又惊其衰,为之泣。王姑亦泣。盖心知其不可复见,而哽咽不能言也。竟以次年春卒。岂不悲哉! 王姑生乾隆二十九年,甲申,十一月十七日。卒于道光二十年,庚子,三月二十三日,寿七十有七。葬湘乡二十四都西坤山阳,首辛趾乙。子三人:长庆龄,予姑夫也,先孺人二年卒,次庆吉,次庆也,好学能文。孙六人:毓耒、毓楛、毓橘、毓椿、毓杖、毓麓;女一,孙女一人。铭曰: 懿我王姑,既庄以嬺。佩管舟觿,德容棣棣。勖哉夫子!俪光侪鸿。五十余载,无遂有终。曷瘁厥躬,言育我鞠。无耻我罍,实繁旨蓄。离离令问,匪迩伊遥。贻泽之荫,何幽不乔。南山崒,宰树青青。弗骞弗拜,万代千龄。 余安人墓志铭 攸县余世校客京师五年,闻母讣,将奔丧。以铭墓之文来请,且曰:“世校生不能侍槃匜,殁不能视含殓,是罪人也。先生幸次吾母淑行,以光幽室。” 按状:安人姓谭氏,衡山举人昌明之孙,广西巡检禹门之女。七岁丧母,事继母以孝闻。适攸别驾余君君山,禄顺衷和,翼翼如也。久之,别驾君之汉阳分府任,以家事嘱安人。时堂上舅已弃养,姑老矣,诸子弱小不识事。安人谋初毖终,巨细必躬,祭必虔奉,免薨必时。委诸子于学,朝而蠲礼师,夕而课男旋课女。课毕而纺绩,而经营钱布。如是者十余年,而精力衰矣。道光辛丑某月某日以疾卒,春秋六十有七。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某县某里某原。子四人:长世柄,次即世校,廪贡生;次世芳,次生春,县学生。女一,孙九人,某某。世校之入都也,安人拊其背而诫之曰;“去,去!强饭,乡里龌龊,终不得进取。京师文物殷辚,贤士大夫绎绎如繁星。汝往,勖哉!名自可致,学可染人。道德有轨途可循,而青紫可拾也。往矣,勿吾念。”今世校虽不得爵位,而业日进,声闻日敷,谓非安人之教哉!呜呼!可谓知其大者已!是宜铭。铭曰: 维车有辅员于辐,维矢有房利于镞。维壹有贤,维家之福。光光别驾,亦载其贽。愔愔硕人,既诒斯肄。虽则诒肄,无仪以无踬。无踬于山,日巢于颠。口卒瘏兮手复胼,凤之雏兮谷之迁。不得反哺兮涕涟涟,铭幽表淑兮千万年。石不烂,山不骞。 烹阿封即墨论 夫人君者,不能遍知天下事,则不能不委任贤大夫。大夫之贤否,又不能遍知,则不能不信诸左右。然而左右之所誉,或未必遂为荩臣,左右之所毁,或未必遂非良吏。是则耳目不可寄于人,予夺尤须操于上也。 昔者,齐威王尝因左右之言而烹阿大夫,封即墨大夫矣。其事可略而论也。自古庸臣在位,其才莅事则不足,固宠则有余。《易》讥覆,《诗》赓鹈梁,言不称也。彼既自惭素餐,而又重以贪鄙,则不得不媚事君之左右。左右亦乐其附己也,而从而誉之。誉之日久,君心亦移,而位日固,而政日非。己则自矜,人必效尤。此阿大夫之所为可烹者也。若夫贤臣在职,往往有介介之节,无赫赫之名,不立异以徇物,不违道以干时。招之而不来,麾之而不去。在君侧者,虽欲极誉之而有所不得。其或不合,则不免毁之。毁之而听,甚者削黜,轻者督责,于贤臣无损也。其不听,君之明也,社稷之福也,于贤臣无益也。然而贤臣之因毁而罢者,常也。贤臣之必不阿事左右以求取容者,又常也。此即墨大夫之所为可封者也。 夫惟圣人赏一人而天下劝,刑一人而天下惩,固不废左右之言而昧兼听之聪,亦不尽信左右之言而失独照之明。夫是以刑赏悉归于忠厚,而用舍一本于公明也夫。 王翰城刺史五十寿序 古无生日之礼。《颜氏家训》称:“江南风俗,是日有供顿声乐。”盖此礼始于齐梁之间,后世自贵逮贱,无不崇饰;开筵称寿,习以为典。癸卯夏,王君翰城将出牧冀宁,即于是秋五十寿辰,同人或谋祝之。翰城曰:“非古也。”其友人曾国藩亦曰:“非古也。”虽然,子将别矣,不可无以赠子。 盖古者四十而仕,五十服官政。服政云者,为大夫以长人布政得自专也。古者建官无冗,立法无繁,故任人靡不专,而事靡不理。后世天下之事萃于六曹,六曹之属无虑千计。法令日密,吏胥便之。每事至吏,以意讨例,官则睨吏意以行。吏颐使,则官可之;吏目止,则官否之;属官所左,卿长亦左之。事无定见,惟众之随。故近日服官得专政者,内惟枢府,外惟牧令。枢府数人,或意见各歧,则得专者尤莫如牧令也。牧令朝行一政,朝及于民。福民,则我实福之也;殃民,则我实殃之也。然牧令或不贤,往往不自为政。上则伺大府之喜怒,下则时胥徒之向背,虽欲自专而有所不能。翰城读书四十余年,今以服政之日,为天子之刺史,吾知其能自专矣。夫为刺史而得自专,而不为大府与胥徒钳制者,岂徒然哉?其殆必有所以矣。翰城勉乎哉!他日闻有供顿声乐,跻堂而称寿者,必天子所付托刺史之百姓也。子行矣!吾以是赠,即以为祝焉。 陈岱云妻易安人墓志铭 道光二十四年正月,陈君岱云丧其配易安人,则大戚,哀溢于礼。已而谓国藩曰:“子知吾之哀乎?吾祖自康熙间由茶陵徙长沙,六世百余年,今其存者五人。吾门祚之衰可知也!吾父之没,至今十六年,而死亡相继,凡十三役。吾母之不能一日以欢可知也。吾妻从宦五年,既没而敛,求相衣无一完者,吾之贫可知也。人之居此世者谓何?吾欲不过哀,得乎?”则又曰:“吾妻之贤,子宜有所知,请为铭。”余曰:“然。固知之。” 盖安人卒之前一岁,陈君尝大病。余朝夕存问,备得安人侍疾状。他日,又得陈君所述,以是颇详。陈君之病凡三阅月矣,安人单忧极瘁,衣不解带者四十余日,凡可以自致者,无弗致也。久之,则祷于室神,求促其身之龄以益夫寿。犹不应。六月丙戌,乃割臂和药以进。当是时,安人之母弟易光蕙及陈君之友三数人者皆在,惶愕不知所为。国藩则仰天叹曰:“陈氏累世赖以不坠者,独此人耳,而有他乎?”然已无可奈何。明日疾乍平,则皆讶。光蕙觇安人衣袖血迹,稍廉得之,不敢以询。又数日,疾渐瘳,乃询之。安人曰:“其有之,此不幸事耳,勿复言,伤病者心也。”道微俗薄,举世方尚中庸之说,闻激烈之行,则訾其过中,或以罔济尼之。其果不济,则大快奸者之口。夫忠臣孝子岂必一一求有济哉?势穷计追,义不反顾,效死而已矣。其济,天也;不济,于吾心无憾焉耳。安人本醴陵人,居长沙,处士昌纲之孙,岁贡生履元之子,以孝谨特为父母所爱。生二十二岁矣,而难其适。有王秀才者,自负知人,谓岁贡君曰:“茶陵陈某,神仙人也。即择婿,不可失。此子今贫,不能衣食,数年后,当为达官。不者,且抉吾目也。”是时,陈君之元配没二年矣。既归陈,不逮事舅,以事其父者敬姑,而以事其母者致爱焉。以是得姑欢。凡修所职,皆衷于大体,无巨细必慤。《诗》曰:“何有何无,黾勉求之。”兹可谓贤矣。况有至行足感神明者哉? 安人生于嘉庆某年月日,年三十有一。生子男二人:长远谟;次远济,生四十日而安人卒。女一人。将以某年某月某日归葬于某县某乡某原。余既重其请,乃先期铭之。以激懦者,亦少塞陈君之悲。陈君名源兖,今为翰林院编修,纂修国史也。铭曰: 民各有天惟所冶,焘我以生托其下。子道、臣道、妻道也,以义擎天譬广厦,其柱苟颓无完瓦。自今无以身代者,有一于此双盖寡。忧劳积剧焉可支?天之所陨非人尸。跖修渊短谁敢訾?铭兹大节贞厥垂,有他淑行以类推。 五箴并序 少不自立,荏苒遂洎今兹。盖古人学成之年,而吾碌碌尚如斯也。不其戚矣!继是以往,人事日纷,德慧日损,下流之赴,抑又可知。夫痰疾所以益智,逸豫所以亡身,仆以中才而履安顺,将欲刻苦而自振拔,谅哉其难之欤!作五箴以自创云。 立志箴 煌煌先哲,彼不犹人。藐焉小子,亦父母之身。聪明福禄,予我者厚哉!弃天而佚,是及凶灾。积悔累千,其终也已。往者不可追,请从今始。荷道以躬,舆之以言。一息尚存,永矢弗谖。 居敬箴 天地定位,二五胚胎。鼎焉作配,实曰三才。俨恪斋明,以凝女命。女之不庄,伐生戕性。谁人可慢?何事可弛?弛事者无成,慢人者反尔。纵彼不反,亦长吾骄。人则下女,天罚昭昭。 主静箴 斋宿日观,天鸡一鸣。万籁俱息,但闻钟声。后有毒蛇,前有猛虎。神定不慑,谁敢予侮?岂伊避人,日对三军。我虑则一,彼纷不纷。驰骛半生,曾不自主。今其老矣,殆扰扰以终古。 谨言箴 巧语悦人,自扰其身。闲言送日,亦搅女神。解人不夸,夸者不解。道听途说,智笑愚骇。骇者终明,谓女贾欺。笑者鄙女,虽矢犹疑。尤悔既丛,铭以自攻。铭而复蹈,嗟女既耄。 有恒箴 自吾识字,百历及兹。二十有八载,则无一知。曩者所忻,阅时而鄙。故者既抛,新者旋徙。德业之不常,日为物迁。尔之再食,曾未闻或愆。黍黍之增,久乃盈斗。天君司命,敢告马走。 钞朱子小学书后 右《小学》三卷,世传朱子辑。观朱子癸卯与刘子澄书,则是编子澄所诠次也。其义例不无可訾,然古圣立教之意,蒙养之规,差具于是。 盖先王之治人,尤重于品节。其自能言以后,凡夫洒扫、应对、饮食、衣服,无不示以仪则。因其本而利道,节其性而不使纵,规矩方圆之至也。既已固其筋骸,剂其血气,则礼乐之器盖由之矣,特未知焉耳。十五而入太学,乃进之以格物,行之而著焉,习矣而察焉。因其已明而扩焉,故达也。班固《艺文志》所载小学类,皆训诂文字之书。后代史氏,率仍其义。幼仪之繁,阙焉不讲。三代以下,舍占毕之外,乃别无所谓学,则训诂文字要矣。若揆古者三物之教,则训诘文字者,亦犹其次焉者乎!仲尼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绘事后素。”不其然哉?余故录此编于进德门之首,使昆弟子姓知幼仪之为重。而所谓训诂文字,别录之居业门中。童子知识未梏,言有刑,动有法,而蹈非彝者鲜矣。 是编旧分内外,内编尚有《稽古》一卷,外编《嘉言》、《善行》二卷,采掇颇浅近,亦不录云。 书归震川文集后 近世缀文之士,颇称述熙甫,以为可继曾南丰、王半山之为之。自我观之,不同日而语矣。或又与方苞氏并举,抑非其伦也。盖古之知道者,不妄加毁誉于人,非特好直也。内之无以立诚,外之不足以信,后世君子耻焉。 自周《诗》有《崧高》、《烝民》诸篇,汉有“河梁”之咏。沿及六朝,饯别之诗,动累卷帙。于是有为之序者。昌黎韩氏为此体特繁,至或无诗而徒有序,骈拇枝指,于义为已侈矣。熙甫则不必饯别而赠人以序。有所谓贺序者,谢序者,寿序者。此何说也?又彼所为,抑扬吞吐,情韵不匮者,苟裁之以义,或皆可以不陈。浮芥舟以纵送于蹄涔之水,不复忆天下有日海涛者也。神乎?味乎?徒词费耳。然当时颇崇茁轧之习,假齐梁之雕琢,号为力追周秦者,往往而有。熙甫一切弃去,不事涂饰,而选言有序,不刻画而足以昭物情,与古作者合符,而后来者取则焉,不可谓不智已。人能宏道,无如命何!借熙甫早置身高明之地,闻见广而情志阔,得师友以辅翼,所诣固不竟此哉! 祭汤海秋文 赫赫汤君,倏焉已陈。一呷之药,椓我天民。岂不有命!药则何罪?死而死耳,知君不悔。道光初载,君贡京朝。狂名一鼓,万口嚣嚣。春官名揭,如纛斯标。奇文骤布,句骜字枭。群儿苦诵,自暝达朝。上公好士,维汪与曹。大风嘘口,吹女羽毛。舐笔枢府,有铦如刀。侪辈力逐,一虎众猱。曹司一终,稍迁御史。一鸣惊天,堕落泥滓。坎坎郎官,复归其始。群雀款门,昨鼌之市。穷鬼喷沫,婢叹奴耻。维君不羞,复乃不求。天脱桎梏,放此诗囚。伐肝荡肺,与命为仇。披发四顾,有棘在喉。匪屈匪阮,畴可与投?忽焉狂走,东下江南。秦淮夜醉,笙吹喃喃。是时淮海,战鼓殷酣。犹夷所躏,肉阜血潭。出入贼中,百忧内惔。寅岁还朝,左抱娇娥。示我百篇,儿女兵戈。三更大叫,君泗余哦。忽瞠两眸,曰余乃颇。沥胆相要,斧门掊锁。嗟余不媚;动与时左。非君谬寻,谁云逮我?王城海大,尘雾滔滔。惟余谐子,有隙辄遭。联车酒肆,袒肩载号。煮鱼大嘬,宇内两饕。授我《浮邱》,九十其训。韩悍庄夸,孙卿之酝。鏖义斗文,百合逾奋。俯视符充,其言犹粪。我时讥评,君曾不愠。我行西川,来归君迓。一语不能,君乃狂骂。我实无辜,讵敢相下?骨肉寇仇,朋游所讶。见豕负途,或张之弧。群疑之积,众痏生肤。君不能释,我不肯输。一日参商,万古长诀。吾实负心,其又何说?凡今之人,善调其舌,君则不然,喙刚如铁。锋棱所值,人谁女容?直者弃好,巧者兴戎。昔余痛谏,君嘉我忠。曾是不察,而丁我躬。伤心往事,泪堕如糜。以君毅魄,岂曰无知?鬼神森列,吾言敢欺?酹子一滴,庶摅我悲! 召诲 贤与不肖之等奚判乎?视乎改过之勇怯以为差而已矣。日月有食,星有离次。其在于人,言有尤,行有悔,虽圣者不免。改过什于人者,贤亦什于人;改过伯于人者,贤亦伯于人。尤贤者,尤光明焉,尤不肖者,怙终焉而已。 人之生,气质不甚相远也,习而之善,既君子矣。其有过,则其友直谏以匡之。又有友焉,巽言以挽之。退有挞,进有旌,其相率而上达也,奚御焉?习而之不善,既小人矣。其有过,则多方文之。为之友者,疏之则心非而面谀,戚之则依阿苟同,惮于以正伤恩。其相率而下达也,奚御焉?兹贤者所以愈贤,而不肖者愈 不肖也。 吾之友有某君者,毖余曰:“子与某相好不终,是子之失德。子盍慎诸?”又有某君毖余曰:“闻子之试于有司,则尝以私干人,是大不可。”二子者之言,卒闻之,若不逊于吾志。徐而绎之,彼无求而进逆耳之言,诚敬我也。既又自省:吾之过,其大者视此或倍蓰,而其多或不可枚数。二子者,盖举一隅也,人苦不自知耳。先王之道不明,士大夫相与为一切苟且之行,往往陷于大戾,而僚友无出片言相质确者。而其人自视恬然,可幸无过。且以仲尼之贤,犹待学《易》以寡过,而今曰无过,欺人乎?自欺乎?自知有过而因护一时之失,展转盖藏,至蹈滔天之奸而不悔,斯则小人之不可近者已!为人友而隐忍和同,长人之恶,是又谐臣媚子之亚也。《书》曰:“有言逆于女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女志,必求诸非道。”余故笔之于册以备观省,且示吾友能为逆心之言者。 王荫之之母寿序 寿序,非古也。明归太仆数鄙之而数为之。以为昆山之俗,张此尤盛。闾巷之上,狃于习而不求其说。立言者虽知其事微薄,而不忍拒孝养者之请,牵率以从事,宜也。当是时,吾同年王君荫之以其母王太安人之寿,属予为序云。 荫之知言者也,不宜循世俗故事以娱其亲。仲尼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积习染人,甚于丹青久矣。虽为父母者,亦皆以生日为庆,以文字道其生平为祥。人子因而顺之,不亦可夫?先是赠君琴雅先生之弃养,荫之与其仲氏皆未冠,季尚毁齿耳。内而粥零杂,外而官租私逋,皆太安人搉画之。赠君以诺名。乡里宿负,故无券主者,以是弛责。太安人曰:“夫子信者也,是固然无疑。”立货别业尽偿之。赠君疾革,命曰:“虽饥寒,毋令吾儿废学。”家故微也,又岁经水潦,益流落。太安人力支之,卒不令诸子迁业。初服舅姑之服,继服夫之服,哀毁至矣,皆节以礼。丧女子者四,丧子妇者五,悲伤之余,亦以礼裁之。盖荫之为余述者如此。《易》曰:“地道无成,而代有终。”方赠君顾命谆谆,岂必后嗣果自成立。今荫之通籍,为天子近臣,文章尔雅,率诸弟子姓为醇朴之学,所谓代终非耶!国家以大器储词臣,不殽之以吏事,使之优游成德,以养公辅之望,至深厚也。以国藩之不肖,谬厕斯任,无足言矣。如荫之者,要当博观约守,仔肩天下,而后无忝是职。不然,彼太安人时时称赠君之末命以相申儆者,岂徒在禄仕通显也哉?欧阳公之母常述父训以教子,卒为有宋名臣。彼何人也?吾何畏彼哉?荫之诚能日进不怠,太安人当益顾之适志,怡然忘老矣。余承荫之之命,终不敢以世俗之义为长者诵也,于是为道其大焉者。 江小帆之母寿序 古者设科有目。如汉曰贤良方正,曰直言极谏,曰军谋宏远,曰淳厚质直。唐曰秀才,曰明经,曰进士,曰明法,曰明字,曰明算。若此者不一其称,惟人主之所欲而因时命名,所谓目也。明初尽革前制,取士止进士一科,则有科而无目矣。既成进士,天子亲策于廷,临轩唱第,分甲授职。一甲止三人,曰状元、榜眼、探花,制所定也。士大夫称为鼎甲云。进取之途既隘,天下魁杰瑰玮之士,莫不甘心于专科,搤腕以求所谓鼎甲者。而巴蜀滇黔,西南万里,或数百年而不得一人,盖其难也。慈父母之于子,总角则祝之,而令子顺孙,承欢堂上,亦无先于此者。至于今五百年矣。 同年友江君小帆,故吾楚郴人也,徙居四川之大竹。道光戊戌以第三人及第。四川之鼎甲自小帆始。而小帆退然贬抑,匔匔不足。问之,曰:“母教也。”余曰:“何如?”则尽述太安人之贤,及赠君春湖先生之德而再诵焉。且曰:“吾母今年六十矣。吾子娴古文义法,其为我诠次太安人懿行,略仿今世之寿叙,而益以箴言勖余,使吾母欢慰,而吾亦奉以为事亲之则可乎?”余曰:“可”。 盖江氏之自楚而蜀,家微矣。赠君之与昆弟析居,受田仅三亩耳,而折偿宿负者略半。赠君力贫绩学,授读乡里,稍佐饔飧,太安人莳蔬艺菽,以精洁羞舅姑,而以其恶者自御。小帆儿时,尝随太安人锄豆于北原,拾木棉于西涧之陂。每语及此,未尝不太息禄养之已晚也。嘉庆庚申、辛酉之间,四川遭教匪之乱,乡邻依堡砦以居。贼来恃堡为固,去还家事耕作。太安人提挈子女,裹糗粮,与赠君奔窜于风雨溪谷之中,其事尤艰阻,卒以无恐。小帆既官编修,太安人就养京师,而赠君道卒长安。哀毁之余,毫发尽礼,与前服舅姑之服略同。计太安人数十年中,困于贫,厄于兵,颠沛于丧事,而亦以劳矣。传所谓动心忍性,生于忧患,其不信然耶? 士大夫由科第通籍,太抵先人茹其辛而后人食其报。如小帆之掇取巍科,三持文衡,以词赋受圣主特达之知,岂不可知其所自耶?自古举士之法,未有三百年不变着。帝不沿乐,王不袭补,物穷则易,固其理也。经义取士,亦已久矣。议者多谓帖括道卑,难收得人之效。小帆勉旃,益务通经达用,使天下后世谓伟人某某者,未尝不出制艺之科也。既以塞辨者之口,又有以慰高堂无穷之望。事亲之则,不当如是乎?太安人闻之,其必不訾吾言矣。 遂书以为序。 求阙斋记 国藩读《易》,至《临》而喟然叹曰:刚侵而长矣。至于八月有凶。消亦不久也,可畏也哉!天地之气,阳至矣,则退而生阴;阴至矣,则进而生阳。一损一益者,自然之理也。 物生而有耆欲,好盈而忘阙。是故体安车驾,则金舆衡不足于乘;目辨五色,则黼黻文章不足于服。由是八音繁会不足于耳,庶羞珍膳不足于味。穷巷瓮牖之夫,骤膺金紫,物以移其体,习以荡其志,向所搤捥而不得者,渐乃厌鄙而不屑御。旁观者以为固然,不足訾议。故曰:“位不期骄,禄不期侈。彼为象箸,必为玉杯。”积渐之势然也。而好奇之士,巧取曲营,不逐众之所争,独汲汲于所谓名者。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贵富以饱其欲,或声誉以厌其情,其于志盈一也。夫名者,先王所以驱一世于轨物也。中人以下,蹈道不实,于是爵禄以显驭之,名以阴驱之,使之践其迹,不必明其意。若君子人者,深知乎道德之意,方惧名之既加,则得于内者日浮,将耻之矣。而浅者哗然骛之,不亦悲乎! 国藩不肖,备员东宫之末,世之所谓清秩。家承余荫,自王父母以下。并康强安顺。孟子称“父母俱存,兄弟无故”,抑又过之。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不协于极,不罹于咎,女则锡之福。”若国藩者,无为无猷,而多罹予咎,而或锡之福,所谓不称其服者欤?于是名其所居曰“求阙斋”。凡外至之荣,耳目百体之耆,皆使留其缺陷。礼主减而乐主盈。乐不可极,以礼节之,庶以制吾性焉,防吾淫焉。若夫令问广誉,尤造物所靳予者,实至而归之。所取已贪矣,况以无实者攘之乎?行非圣人而有完名者,殆不能无所矜饰于其间也。吾亦将守吾阙者焉。 送郭筠仙南归序 凡物之骤为之而遽成焉者,其器小也;物之一览而易尽者,其中无有也。郭君筠仙与余友九年矣,即之也温,挹之常不尽。道光甲辰、乙巳两试于礼部,留京师,主于余。促膝而语者四百余日,乃得尽窥其藏。甚哉!人不易知也。将别,于是为道其深,附予回路赠言之义,而以吾之忠效焉。 盖天生之材,或相千万,要于成器以适世用而已。材之小者,视尤小者则优矣。苟尤小者,琢之成器。而小者不利于用,则君子取其尤小者焉。材之大者,视尤大者则绌矣。苟尤大者不利于用,而大者琢之成器,则君子取其大者焉。天赋大始,人作成物。传曰:“人不天不因,天不人不成。”不极扩充追琢之能,虽有周公之材,终弃而已矣。 余所友天下贤士,或以德称,或以艺显,类有以自成者。而若筠仙躬绝异之姿,退然深贬,语其德若无可名;学古人之文章,入焉既深,而其外犹若铻而不安其无所成者与?匠石斫方寸之木,斤之削之,不移瞬而成物矣。及乎裁径尺之材以为榱桷,不阅日而成矣。及至伐连抱之梗枬,为天子营总章太室之梁栋,经旬累月而不得成焉。其器愈大,就之愈艰。浅者欲以一概律之,难矣。且所号为贤者,谓其绝拘挛之见,旷观于广大之区,而不以尺寸绳人者也。若夫逢世之技,智足以与时物相发,力足以与机势相会,此则众人之所共睹者矣。君子则不然,赴势甚钝,取道甚迂,德不苟成,业不苟名,艰勤错迕,迟久而后进。铢而积,寸而累。既其纯熟,则圣人之徒;其力造焉而无扞格,则亦不失于令名。造之不力,歧出无范,虽有瑰质,终亦无用。 孟子曰:“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诚哉斯言也!筠仙勖哉!去其所谓扞格者,以蕲至于纯熟,则几矣。人亦病不为耳。若夫自揣既熟,而或不达于时轨,是则非余之所敢知也。 送谢吉人之官江左序 吾湘乡当乾隆时,人才殷盛。邓笔山为云南布政使,罗九峰为礼部侍郎,而谢芗泉先生为御史。三人者,皆起家翰林,而御史君名震天下。是时和绅柄国,声张势厉,家奴乘高车横行都市无所惮,御史君巡城遇焉,摔之出而鞭之,火其车于衢,世所称“烧车御史”者也。 其后二十余年,御史君之子果堂,以河南县令卓荐召见。上从容问曰:“汝即‘烧车御史’之子乎?”不数月,迁四川知府。又十余年,而谢吉人邦鉴复以进士出为江南县令。吉人,御史君之孙,而知府君之弟之子也。将之官,其常所酬酢者,或为诗送之。吉人乃索予为序,而乞言以纠其不逮。于是拜手告曰: 子今长人矣。四封之内,尊无与二。堂上颐指,堂下趋者百人。所识穷乏,仰而待命。设馆以延宾友,貌敬而情离。即有不善,彼所谓趋者,待命者、貌敬者,或知之而不谏,或谏焉而不力。吾以其身巍然处于众人之上,而聪明识量又诚越而倍之。前有唯,后有诺,于是予圣自雄之习,嚣然起矣。而芹右之人,又多其术以话我。内之傲者日胜,外之欺者日众,兹其所以舛也。昔者宓子贱治单父,孔子曰:“子何施而众悦?”对曰:“此地民有贤于不齐者五人,不齐事之而禀度焉,皆教不齐所以治人之道。”孔子叹曰:“其大者乃于此乎有矣。”鲁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好善优于天下。”东汉庞参为汉阳太守,先候隐居任棠。棠不与言,但以薤一大本,水一盂,置户屏前,抱儿孙伏户下。参会其意,曰:“水者,欲吾清也;拔大本薤,欲吾击强宗也;抱儿当户,欲吾开门恤孤也。”故古人之学,莫大乎求贤以自辅。小智之夫,矜己而贬物,以为众人卑卑,无足益我。夫不反求诸己,而一切掩他人之长而蔑视之,何其易与?《诗》曰就:“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朊,或哲或谋,或肃或乂。”谓求贤而终不能得者,非笃论也。今震泽宰左君青峙,吾湘乡之贤者也。任侠而不矜,谙事而不计利害。子往试求之,必有所以益子者。友仁以砺德,利器以善事。既以上绳祖武,又以绍诸乡先辈之徽。“无弃尔辅,员于尔福”。青峙,子之辅也。抑吾闻江南为仕宦鳞萃之邦,或因青峙而得尽交其贤士大夫,是尤余所望也。 书扁鹊仓公传 司马迁叙述扁鹊、仓公,具详病者主名,及诊脉之法,药齐之宜,繁称数十事,累牍不休。余尝求之,非有义也。《周官·医师》:食医、疾医、疡医、兽医之属,隶于冢宰。愆阳伏阴,节宣补救,亦宰世者之所有事。为良医立传,无所不可。要以略著大指,明小道之不可废,与日者龟策诸传相附,摭一二事以为类,足矣。繁称奚为者?夫执技以事上,名一能以济人,此小人之事也。大人者,德足以育物,智足以役众,彼诚有所择,不宜于此津津也。若迁实通方术,而借以自矜其多能,斯又浅者徒也。 易问斋之母寿诗序 古者以言相赠处。至六朝、唐人朋知分隔,为饯送诗,动累卷帙,于是别为序以冠其端。昌黎韩氏为此体尤繁。间或无诗而徒有序,于义为已乖矣。元明以来,始有所谓寿序者。夫人之生,饥食而渴饮,积日而成年。苟不已,必且增至六十、七十。又不已,则至大耋、期颐。彼特累日较多耳,非有绝特不可几之理也。胡序之云?而为此体者,又率称功颂德,累牍不休。无书而名日序,无故而谀人以言,是皆文体之诡,不可不辨也。 道光乙巳六月,为易柳恭人七十诞辰。嗣君问斋郎中,征求士大夫之诗至数十篇,而嘱余为序其简端。问斋其能辩文体者矣。余读诸君诗,知恭人事赠君先生,岂非所谓代有终者哉?初,先生以长且贤,理家事,无剧易必躬,占毕之业稍弃矣。恭人来归,一代任焉,米盐凌杂,不复关白。先生由是得专精举子业。嘉庆戊午举于乡,戊辰遂成进士。盖内顾无忧,壹志以底于成,恭人之力也。先生官陕西,恭人以舅姑春秋高,留侍养,不随之官所。既而太夫人就养秦中,恭人又留治家务。既而先生移官山东,恭人仍留里居。计先生宦游三十余年,而恭人仅一入秦,再之山东之郯,不过三年耳。妇人类以从官为荣,乡里龌龊,不足自适。一旦朱帻翟茀,称为命妇,人则鼎食,出则武夫前呼,侍女如云。此常情所最称意。恭人恬然不以为荣,独习劳居僻乡,为先生经画家政。败袽敝革,储以待用,甘粗粝以自菲。岁时亲戚,承问无缺。药饵余粮,全活贫弱下户,躬操作以率先子妇。此其识有过人者。以视拥象舆以命妇自炫,颐使侍婢俯仰如神者,其贤否当有辨也。诗人之祝女子曰:“无非无仪。”易此而以才能自诩,则于道为悖矣。如恭人者,所事不出闺闼,所行不越庸德,独其相夫以发名成业,而不慕从官之荣,此有人所难能,而其他盖可知矣。余故揭其大者著于篇。若其称述懿行,颂祷繁祉,则诸君之诗实详,故不及云。 何傅岩先生七十寿序 国藩读《诗》,至《常棣》之篇而叹曰:旨哉!仁人之言也。朋友平居宴乐,有急则掉臂不顾。兄弟,天性也,非至不仁,可以手足而胡越乎? 同年友何君丹溪官编修,其兄璜溪,官武昌同知,兄弟相敬爱,至笃无已。他日,余谓丹溪曰:“子之亲,未耄也。二君者皆不迎养,于义谓何?”则告曰:“吾大父母之弃养,吾父七龄耳,实依两世父以生。世父长日晴澜,次日云岩。吾父曰傅岩,事两兄维虔,谋必咨,出必告,有财必归之,有疾侍药必躬,至以身祷。云岩世父下世,事寡嫂尤恭。今吾父母之不肯就养官所,徒以长兄、寡嫂在耳。”余闻之悚然。当吾世而犹有严于弟道如此者乎? 又二年,而所谓长兄、寡嫂者相继逝。璜溪执期之丧既除,因卓荐入见天子,遂乞假南归,躬迎二亲,养于武昌官舍。又明年丙午春,为傅岩先生及张太恭人七十诞辰,同年生谋所以寿者,属余为颂祷之言。丹溪曰:“子毋效世俗人,世俗所谓寿序,至陋而非古。子但略述吾亲实行,使吾昆弟子姓有所法而向善,而吾亲亦将顾而忘老足矣。勿虚谀也。”余曰:“子之亲云何?”曰:“吾父年十八补县学生,嘉庆癸酉以选拔贡入成均。凡试于乡十六役不得售。异时苗匪寇邻县,世父率乡勇出堵贼。吾父守城,书檄调遣,胥出一手。事平,县令暨监司适主乡试闱事,欲因以私报,力谢之。教人以立品敦伦为先,前后从游千余人。课徒所得余金,则尽刊印世所传《感应篇注案》者,以劝愚民。吾母以不逮事舅姑为恨,事夫之兄如严上,事姒妇如姑。盖体吾父友恭之诚如此。” 古者大功同财,自秦人子壮出分,后世沿以为俗,兄弟有视如途人者矣。而为之妇者,伺其夫之旨而加刻焉。片语之隙,荆棘丛生,累世不能泯其嫌。夫一木之枝,或荣或悴,常也。而常人之情,睹他人之荣,则以为分隔,于己无与;睹兄弟之荣,以其切近则相妒,相妒则争。而荣者之视悴者漠然而疏,望望焉若将浼己。盖三物之教不行,而俗之偷也久矣。先生以次子嗣仲兄后。顾不肯随二子之官,终不令己独荣,而兄与寡嫂独落莫。此其足以激薄俗为何如?而其用心之仁厚,岂有极哉?余为揭其大者,俾璜溪兄弟守此无怠,则先生与太恭人所以娱老者,或亦在此。即以为长者寿可也。 新化邹君墓志铭 君讳兴愚,字子哲,邹姓。先世由江西再迁至湖南新化居焉。有瑂玉者,以选拔贡生官永明县教谕,是生祖询,县学生,于君为高祖。曾祖某,祖某,皆不仕。父某,家贫,客游陕西紫阳。族子有先家于是者,遂因其户籍,补紫阳县学廪膳生。生二子,长兴鲁,次即君。君生数岁而廪膳君卒,依母曾氏力食仅存,痛绳于学。年十六,仍补县学生。二十五,举道光庚子陕西乡试。甲辰,再上公车,不第。叹曰:“吾不得禄,饿死无所损。然如吾母何?”益发愤,不归,日刻钱以食。为文务极思,同业者或不能究其指。明年乙巳二月,疾作,不得与礼部试,竞以六月九日卒于京师,年三十耳。 君性戆直,纠友之违,尽言无巽,有馈以财,辨义无小;非其义却之,无大。安贫若天性然。庚子赴省试,其师陈仅资之金,君尽以金奉母,而自囊钱八百,负布被徒步露宿行千里。仅益敬之。仅故为紫阳令,见君文奇之,怜爱如亲戚,月继米赡其家。久之,仅徙官他县,移君家就养官所,而别以资赠君之京师。君且死,泣曰:“吾负大恩未报,命也。”遂绝。既卒,其友人江忠源职其后事,其从兄子律归其丧紫阳。将立其兄子隆岱为嗣,而国藩买石先事为铭。铭曰: 是人非蚓,生世实艰。爰有狷者,伯夷是班。有投以币,掷弃如菅。或泰于取,负恩如山。恩不果酬,母不终将。又寡厥配,厥氏维黄。仅遗孑息,天其俾臧。吾言可信,纳券于藏。 送周荇农南归序 天地之数以奇而生,以偶而成。一则生两,两则还归于一。一奇一偶,互为其用,是以无息焉。物无独,必有对,太极生两仪,倍之为四象,重之为八卦,此一生两之说也。两之所该,分而为三,淆而为万,万则几于息矣。物不可以终息,故还归于一。天地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此两而致于一之说也。一者阳之变,两者阴之化。故曰:一奇一偶者,天地之用也。 文字之道,何独不然?六籍尚已。自汉以来,为文者,莫善于司马迁。迁之文,其积句也皆奇,而义必相辅,气不孤伸,彼有偶焉者存焉。其他善者,班固则毗于用偶,韩愈则毗于用奇。蔡邕、范蔚宗以下,如潘、陆、沈、任等比者,皆师班氏者也。茅坤所称八家,皆师韩氏者也。传相祖述,源远而流益分,判然若白黑之不类。于是刺议互兴,尊丹者非素,而六朝隋唐以来骈偶之文,亦已久王而将厌。宋代诸子乃承其敝,而倡为韩氏之文。而苏轼遂称曰“文起八代之衰”。非直其才之足以相胜,物穷则变,理固然也。豪杰之士所见类不甚远。韩氏有言:“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由是言之,彼其于班氏相师而不相非明矣。耳食者不察,遂附此而抹杀一切。又其言多根《六经》,颇为知道者所取,故古文之名独尊,而骈偶之文乃屏而不得与于其列。数百千年无敢易其说者,所从来远矣。国家承平奕祀,列圣修礼右文,硕学鸿儒,往往多有。康熙、雍正之间,魏禧、汪琬、姜宸英、方苞之属,号为古文专家,而方氏最为无类。纯皇帝武功文德,壹迈古初。征鸿博以考艺,开四库馆以招延贤俊。天下翕然为浩博稽核之学,薄先辈之空言,为文务闳丽。胡天游、邵齐焘、孔广森、洪亮吉之徒蔚然四起。是时郎中姚鼐,息影金陵,私淑方氏,如硕果之不食,可谓自得者也。沿及今日,方姚之流风稍稍兴起,求如天游、齐焘辈闳丽之文,阒然无复有存者矣。间者,吾乡人凌君玉垣、孙君鼎臣、周君寿昌乃颇从事于此,而周君为之尤可喜。其才雅赡有余地,而奇趣迭生,盖几于能者。夫适王都者,或道晋,或道齐,要于达而已。司马迁,文家之王都也。如周君之所道,进而不已,则且达于班氏而不为韩氏所非;又不已,则王都矣。 周君以道光乙巳成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值皇太后万寿,天子大孝,锡类臣下得荣其亲,将奉诰命以归觐,出所为文示余。余乃略述文家原委,明奇偶互用之道,假赠言之义,以为同志者勖。嗟乎!区区而以文字相讨论,是则余之陋而不贤者,识小之类也。 送陈岱云出守吉安序 道光二十五年十一月日长至,翰林编修茶陵陈君奉命出守吉安。明日入谢,上曰:“礼官章上,汝妻与请旌表有诸?”即顿首敬谢:“臣源兖妻蒙恩旌表孝行。”“其可旌奈何?”则隐约情事,具对十一。上嘉叹,所以尉敕良厚。陈君出,涕泣告人:“天子乃能省源兖家事,源兖何以报?” 先是陈君尝大病,妻易安人倾死力营救,最后刲臂和药饮君。君病瘳而安人遘疾,又数月而生子,子生弥月而安人卒。余昔铭其墓,所称:“忧劳积剧,焉可支者”也。既归丧,陈君之母语其亲戚曰:“是善事我,又有功陈氏先祖。”语乡人亦如之。乡人上其行,有司以达于礼官,礼官章上,不数日。而陈君有吉安之命。于是陈君亦不自克。且曰:“吾有君亲殊恩,妻又贳我死。吾负三不报,其何以酬?”向人辄吁叹,日夜赚然内疚。亡何,将出国门。国藩乃进而称曰: “子之方寸几矣,抑未知所持也。夫忠孝者,每事而迹之,则日不胜,要惟行吾心之不得已者,斯可矣。民之初,盖皆不忍于其所生。先王制为事亲之礼,温清而定省,疾则尝药,谏则号泣,因人之情而为文达之。其为事君也亦然。父母者,育我,天者,先父母而生我,君者,后天而成我者也。有不忍忘本于父母者,而后爱身以及子姓,有不忍忘本于天者,而后爱吾君以及人民庶物。故人而供弟子之职,出而力王家,勤民事。非直好为观美,内有所激发,不得已而为之者也。先王之教既熄,人不能自道于道,乃始慕名号而从事,其中则漠无所动。滫以养亲,而非必中有所爱;踧踖以觐君,而非必中有所敬。及其居官,朝令曰编保甲,夕令曰兴水利、复常平,择名号尤美者而张之,漫不省其所以然。外之标识如彼,内而隳坏如此。故名目者,所以丧人之良心而堕凡事也。仲尼曰:‘人而不仁,如礼何?’言本心既亡,不堪以文为涂附之也。贤者思以易之,独宜求诸心之不得已者耳。盗贼公行,不得已而立保甲;旱涝饥馑,不得已而兴水利、常平,行之不合,不得已而思,亟思亟问,必尽善而后已。锲而不舍,靡物不断。古有到臂疗病而立应者,彼迫于无可如何,其神固已深入金石矣。今或浮慕奇行而以号于众曰:‘吾将效刲肉故事。’要名之念炽于中,责效之情流于外,则临事必不为,为之且不应。然则子欲上不负君亲,下不愧令妻,可以知所从事矣。吾辱相知重,他无可言者。”至离合之故,则别系以诗。 书学案小识后 唐先生撰辑《国朝学案》,命国藩校字付梓。既毕役,乃谨书其后,曰: 天生斯民,予以健顺五常之性,岂以自淑而已,将使育民淑世而弥缝天地之缺憾。其于天下之物,无所不当究。二仪之奠,日月星辰之纪,氓庶之生成,鬼神之情状,草木鸟兽之咸若,洒扫应对进退之琐,皆吾性分之所有事。故曰:“万物皆备于我。”人者,天地之心也。圣人者,其智足以周知庶物,其才能时措而咸宜。然不敢纵心以自用,必求权度而絮之。以舜之睿哲,犹且好问好察;周公思有不合,则夜以继日。孔子,圣之盛也,而有事乎好古敏求。颜渊、孟子之贤,亦曰“博文”,曰“集义”。盖欲完吾性分之一源,则当明凡物万殊之等,欲悉万殊之等,则莫若即物而穷理。即物穷理云者,古昔贤圣共由之轨,非朱子一家之创解也。 自陆象山氏以本心为训,而明之余姚王氏乃颇遥承其绪。其说主于良知,谓吾心自有天,则不当支离而求诸事物。夫天则诚是也。目巧所至,不继之以规矩准绳,遂可据乎?且以舜、周公、孔子、颜、孟之知如彼,而犹好问好察,夜以继日,好古敏求,博文而集义之勤如此,况以中人之质,而重物欲之累,而谓念念不过乎则,其能无少诬耶?自是以后,沿其流者百辈。间有豪杰之士思有以救其偏,变一说则生一蔽。高景逸、顾泾阳氏之学,以静坐为主,所重仍在知觉。此变而蔽者也。 近世乾嘉之间,诸儒务为浩博。惠定宇、戴东原之流钩研诂训,本河间献王实事求是之旨,薄宋贤为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实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者乎?名目自高,诋毁日月,亦变而蔽者也。别有颜习斋、李恕谷氏之学,忍嗜欲,苦筋骨,力勤于见迹,等于许行之并耕,病宋贤为无用。又一蔽也。由前之蔽排王氏而不塞其源,是五十步笑百步之类矣;由后之二蔽,矫王氏而过于正,是因噎废食之类矣。 我朝崇儒一道,正学翕兴。平湖陆子,桐乡张子,辟诐辞而反经,确乎其不可拔。陆桴亭、顾亭林之徒,博大精微,体用兼赅。其他巨公硕学,项领皆望。二百年来,大小醇疵,区以别矣。唐先生于是辑为此编,大率居敬而不偏于静,格物而不病于琐,力行而不迫于隘。三者交修。采择名言,略依此例。其或守王氏之故辙,与变王氏而邻于前三者之蔽,则皆厘而剔之。岂好辩哉?去古日远,百家各以其意自鸣。是丹非素,无术相胜。虽其尤近理者,亦不能餍人人之心而无异辞。道不同不相为谋,则亦已矣。若其有嗜于此而取途焉,则且多其识,去其矜,无以闻道自标,无以方隅自囿。不惟口耳之求,而求自得焉,是则君子者已。是唐先生与人为善之志也。 送唐先生南归序 古者道一化行,自卿大夫之弟子与凡民之秀,皆上之人置师以教之。于乡有州长、党正之俦,于国有师氏、保氏。天子既兼君师之任,其所择,大抵皆道艺两优,教尊而礼严。弟子抠衣趋隅,进退必慎。内以有所惮而生其敬,外缉业以兴其材。故曰:“师道立而善人多。”此之谓也。 周衰,教泽不下流。仲尼干诸侯不见用,退而讲学于洙泗之间,从之游者如市。师门之盛,振古无俦。然自是人伦之中,别有所谓先生徒众者,非长民者所得与闻矣。仲尼既没,徒人分布四方,转相流衍。吾家宗圣公传之子思、孟子,号为正宗。其他或离道而专趋于艺,商瞿授《易》于臂子弓,五传而为汉之田何。子夏之《诗》,五传而至孙卿,其后为鲁申培。左氏受《春秋》,八传而至张苍。是以两汉经生,各有渊源。源远流歧,所得渐纤,道亦少裂焉。有宋程子、朱子出,绍孔氏之绝学,门徒之繁拟于邹鲁。反之躬行实践,以究群经要旨,博求万物之理,以尊闻而行知,数百千人,粲乎彬彬。故言艺则汉师为勤,言道则宋师为大,其说允已。元明及我朝之初,流风未坠。每一先生出,则有徒党景附,虽不必束修自上,亦循循隅坐,应唯敬对。若金、许、薛、’胡、陆稼书、张念芝之俦,论乎其德则暗然,讽乎其言则犁然而当理,考乎其从游之徒,则践规蹈矩,仪型乡国。盖先王之教泽得以仅仅不斩,顽夫有所忌而发其廉耻者,未始非诸先生讲学与群从附和之力也。《诗》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诚珍之也。今之世,自乡试、礼部试举主而外,无复所谓师者。间有一二高才之士,钩稽故训,动称汉京,闻老成倡为义理之学者,则骂讥唾侮。后生欲从事于此,进无师友之援,退犯万众之嘲,亦遂却焉。 吾乡善化唐先生,三十而志洛闽之学,特立独行,诟讥而不悔。岁庚子以方伯内召为太常卿。吾党之士三数人者,日就而考德问业。虽以国藩之不才,亦且为义理所薰蒸,而确然知大闲之不可逾。未知于古之求益者何如,然以视夫世之貌敬举主与厌薄老成,而沾沾一得自矜者,吾知免矣。 丙午二月,先生致仕得请,将归老于湖湘之间。故作师说一首,以识年来向道之由,且以告吾乡之人:苟有志于强立,未有不严于事长之礼,而可以成德者也。 郭璧斋先生六十寿序 庄子曰:“木以不材自全,雁以材自保,我其处材不材之间乎?”旨哉斯言!可以寿世矣。虽然,抑有未尽也。此其中有天焉:魁岸之材,有深自韬匿者,去健羡,识止足,天乃使之驰驱后先,殚精竭力而不能自怡;有锐意进取者,天或反厄之,使之蓄其光采,以昌其后而永其年。迹似厄之,实则厚之。材,钧也,或显而吝,或晦而光,非人所能自处也,天也。 我年伯璧斋先生,天之处之殆厚矣哉!先生少读书,有大志。既冠,补博士弟子员,旋以优等食饩。屡踬场屋,贡入成均。试京兆,仍绌。权当阳校官数月,儒术济济,翕然景从。其居乡也,外和而中直,不恶而人畏之。优伶杂剧,至不敢入境。谚曰:“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直其表而影曲者,吾未之闻也。先生孝友可以施于政,尊行可以加人。课徒而得与校,而士慕附,处于乡而不肖知劝,此天予以有用之材也。使得所藉手,舞长袖而回旋,其展布当何如?顾乃蹭蹬棘闱,连不得志。前岁乙未,恭遇覃恩,臣僚得荣其亲。维时先生之冢嗣观亭前辈,既由翰林官西曹,两世封赠如例。而先生犹以有事秋试,迁延不得请。于是先生橐笔乡闱,十余役矣。从游之士得其口讲指画,或皆扶摇直上。而观亭前辈昆仲皆得庭训,而翔步词林,后先辉映。独先生黜抑良久,曾不一骋骐骥之足,固可解乎?夫以先生之德之能,于科名何与轻重?其达观内外,何尝不睨青紫如糠秕?然终不自画,诚欲有所白于时,而又恶夫庸庸者,一蹶而不复振,乃借恬退之名,以文陋而售其巧。故思有以厉之耳。以志则如彼,以遇则如此,此岂尽有司之咎哉?盖所谓天也。天者,可知而不可知,无可据而自有权衡。昆山之玉,邓林之大木,生非不材也。贡之廊庙,非不贵也。凿之、琢之,寻斧纵之,剖其璞,伤其本,向之润泽而轮困者,荡然无余。天欲厚之,则不如韫于石而光愈远;丛之丰草之中而荫愈广,而枝愈蕃。向使先生假鸿渐之羽,激昂云路,扬厉中外,讵不快于志而裨益于时?而所发既宏,所积渐薄,天与于前,或靳于后。精神有时而竭,福荫有时而单,是亦琢玉斫木之说也。谓能优游林泉,颐神弥性,如今日也乎?谓能泽流似续,光大门阀,如今日也乎? 本年某月,先生六十寿辰。次嗣君雨山,与余为同年友,谬相知爱。将称觞介寿,嘱余以言侑爵。吾闻君子之事亲也,可以无所不至。独称其亲之善,则不敢溢词以邻于诬。君子之于友也,可以无所不至,道扬世德,则不敢虚述以近于谀。余悉先生嘉言笃行稔矣。今欲敷陈盛美,颂祷庞祺,深惧其谀也。故不具论。第论天之生材,此丰彼啬,大有权衡。以征先生所以延年受祉之由,亦使观亭前辈昆仲知今日之蜚声腾实,其郁积者有自非一朝一夕之故也。钦念哉!钦念哉!小子窃禄于朝,盖吾父之溷迹名场,撼顿不得伸,亦有年矣。持是以思,则先生之缉熙纯嘏,天之厚之,正未有艾耳。质之先生,或以斯言为不谬耶? 单县典史张君墓志铭 君讳鼎五,字芗塍,世居浙之萧山。曾祖朝琮,直隶通永道。祖文瑞,山东青州府海防同知。考学斯,广东主簿。主簿君兄弟三人,长伟山,次涤三,皆不仕。涤三以子湘崖官汀州知府故,赠官如其子。主簿君官粤,噤不一施,遽卒。君时五岁耳。依母童安人万里返葬,孤贫赤立,斩焉自修。久之,乃游楚,依从兄黄陂令湘崖。湘崖由楚徙豫,三迁而官汀州知府。君壹从焉。居亡何,荆梁教匪蜂起,蹂躏三省,兵饷靡万万。朝廷议民有输金县官,得除为吏。嘉庆四年,君由是官山东,署沂水县丞,补单县典史。单故多豪右,素慢易尉。君抑桀扶尪,峻拒干谒,伤恤狱囚,痛与粪除,漉其污湿而时其冻饿。后三十年,君退归。囚有流绍兴者,途遇君,匐伏叩头。君错愕。囚曰:“某单县人也,清狱之惠不敢忘。”宦单十年,叹曰:“尉所得为者,吾既为之矣。吾所欲为者,岂尉谓哉!”间竞移病归。而山东旧僚酷慕君,累书招致。乃复薄游齐鲁,传客淮泗之间。至七十二岁,始杜门不出。又一纪,乃考终云。君于孝友若趋利,然初丧父,童安人抚之,积劬仅存,内外无倚。寒饥力学,夙兴母爨汲,君负薪,恐伤母手,尽拔芒刺,然后之塾。或竟日无所得炊,母子对泣。已而互尉汀州君以事牵连被劾,君营护奔告,凡四昼夜,行千余里,卒脱汀州君。于是人人翕然,伏君之内行也。道光壬寅十月四日卒。配陈安人,只顺敦俭,见者师效子,男子三人:长锡戊,浙江乡试举人;次百揆,以一甲进士通籍,为翰林院编修;次百衢殇。女子三人,长适某官某,次适某官某;次适某。孙某某,百揆之举于乡,与余同年,相善也。以某年月日葬君某县某原,来征铭。铭曰: 析楠作桷蒿作梁,大小易位今古伤。有嘉一尉仁且强,皓首卑栖不得骧。身之乖时逻厥子,慎终卜臧魂藏此。我最其行垂孔轨,万千亿年无坏毁。 纪氏嘉言序 士之修德砥行,求安于心而已。无欲而为善,无畏而不为不善者,此圣贤之徒中有所得而不惑者也。自中智以下,不自能完其姓之分,大抵不劝不趋,不惩不改。圣人者,因而导之以祸福之故,如此则吉,不如此则凶咎。使贤者由勉以几安,愚者惧罚而寡罪。故易称余庆、余殃,书戒惠,逆影响。先王所以利民,其术至巳。自秦氏以力征得天下,踵其后者,率小役大,弱饲强。强横之气充塞,而圣哲与奸宄同流转于气数之中,或且理不胜气。善者不必福,而不善者不必抵于祸。于是浮屠氏者,乃乘其间而为轮回因果之说。其说,虽积恶之人,立悔则有莫大之善。其不悛者,虽死而有莫酷之刑。民乐忏悔之易,而痛其不经见之惨虐,故惧而改行十四五焉。今夫水无不下也,而趵突泉激而上升;火无不然也,而盐井遇物不焚,烛至则灭,彼其变也。戾气感而祥降,顺气感而灾生,亦其变也。君子之言福善祸淫,犹称水下火然也,道其常者而已。常者既立,虽有百变,不足以穷吾之说,是故从乎天下之通理言之,则吾儒之言不敝而浮屠为妄;从乎后世之事变、人心言之,则浮屠警世之功与吾儒略同,亦未可厚贬而概以不然屏之者也。 河间纪文达公博览强识,百家之书靡不辨其原而究其归。所著《阅微草堂笔记》五种,考献征文,搜神志怪,众态毕具。其大指归于劝善惩恶,崇中国圣人流传之至论,亦不废佛氏之说。取愚民易入者,委曲剖晰,以耸其听。海以内几家置一编矣。宛平徐春泉大令好之尤笃,择其弥精而足以警世者,别录一帙,名曰《纪氏嘉言》。其无关于劝惩者,则皆阑而不入。梓人毕役,以授国藩读焉。世风日漓,无欲而为善,无畏而不为不善者,不可得已。苟有术焉,可以驱民于醇朴而稍遏其无等之欲,岂非士大夫有世教之责者事哉?今余盗食天禄,曾不能丝毫补救于斯世斯民,观徐君之汲汲于此,其使余增愧也。 金殿珊先生六十寿序 往余读韩退之《符读书城南》诗,私怪彼不以圣贤之道教子,而诱之以公卿禄位,何其陋也!既伏思之,古今之所以设科取士,何为也哉?岂不欲得明先王忠孝之道而力行之者,与之共天位乎?道莫备于群经,故汉唐重明经之选。而明及我朝,皆以经义试士,操其文以券其行,庶几忠孝之彦之或出乎此。是上之人法固未尝不良,而意固未尝不美。即为人父母者,冀其子以文行上达于朝廷,斯亦天理人情之至。然则退之之志,其亦未可深讥矣。 世衰而俗敝,应举者不揆君公求士之本义,苟以猎取浮荣。少壮而违父母之养,穷老而不归,眈耽于王畿势要之场。未仕则发愤忘家,既仕则迎妻子与共安乐,而父母以衰晚之年与子妇幼孙旷隔,音书阔疏,享封诰之虚名,受枯寂寒饥之实祸,虽疾病厄苦,不忍告闻,以恐其子。而为子者冥然不以介怀,方借口于赵苞贼母、温峤绝裾之义。夫彼既恝弃其亲,尚何有于君国?本先拨矣,国家亦安贵此丧失良知之人,而岁举数千百辈以靡无穷之禄糈哉?故吾尝曰:“朝廷以忠孝求士未为失,而士之应之大相悖也。父母以仕宦望子未为失,而子之于亲大相悖也。噫!此岂细故也哉!” 吾乡金殿珊先生官翰林十载,宦况绝迫隘,力贫节用,岁寄少资以佐甘旨。既奉父讳,哀毁灭性。服阕矣,依母徐太恭人,不复欲仕。久之,嗣君可亭侍讲举于乡,徐太恭人强先生携子北上,乃襆被独行,留贤配杨恭人养姑维谨。道光戊戌,可亭以第二人及第。先生曰:“儿辈幸有立,吾亲老矣。”即告养归,与其弟承欢左右,晷刻不离。於戏!先生其可谓无负朝廷之求,无忝父母之所期者矣。岁丁未,为先生六十寿辰。先岁,可亭以陕甘学使任满受代,乃书告国藩曰;“仆将以瓜代之际,乞假省亲,幸蒙天子锡类之恩,得捧诰轴归献堂上。吾父母诞辰洗爵上寿,子若叙述吾意,使吾亲欢娱而尽釂,贶莫大焉。”又别纸述先生官侍御,直声震世。家居训课生徒,周恤族党。恭人歉岁购婢赈穷,丰岁择配遣之诸善行甚悉。余都不具论,独著其拳拳爱亲之意,俾可亭守此而不失;使吾乡后进应举之士,知舍此则悖乎朝廷之本义,虽得之不足为荣,庶以救末俗之偷。而国藩守官八年,不克归侍晨昏,又以志余之抱惭,而不能自克也。先生及恭人闻之,倘肯为尽一觞乎? 随州李君墓表 道光二十六年某月,随州李君年八十四,考终于里第。其兄之子户部主事树人,闻赴京师,将去官持丧。余往吊,语之曰:“于古期功之丧,仕者去职,缌之丧,士不得应举。今子之归,礼也。”树人曰:“岂以为礼,致吾哀尔。”且泣曰:“叔父葬有日,既埋石幽宫,维墓道当别立碣,将揭其行义以视来者,敬以属先生。”则为余缕述一一,甚详。 树人事予甚敬,又以礼请,余其可辞?惟君受性刚介,于事无所不敢。凡所力任,必自于公;或私於己,毫毛不以措意。人所愈惮,当之愈勇。嘉庆初,川楚教匪蜂起,汉沔荆襄蹂躏殆遍。随州之西有环潭者,巨镇也。贼将大掠而窟之。君戒镇家出一人,负薪一束,执长竿笼一炬,临水雁列。竞夕焚薪,火光亘六七里,贼不敢渡,随以不陷。近村有田,久没於水,吏责赋于比邻,民绝苦之。君遍哀诸司,乞蠲无田之赋,竟以得请。其他施于乡者称是。是故邑有举也,非其倡不兴;里有争也,非其解不息。其贵盛也,人皆称愿之;其疾皆奔视;其没也,哭之皆哀云。 李氏世居随州,家微也。君少与其兄某发愤力学,自度终无以大其门,乃去为贾,累致千金,一以资兄宦学,不问。久之,乃为兄纳金县官,得除为丞,稍迁至云南嵩明州知州。而君亦以武学生入资为都司。于是诸子翩翩,文学仕进,寝昌大矣。 君讳某,字某,曾祖某,祖某,皆不仕。考某,以嵩明君贵,诰封奉直大夫。子二人,长某,以嵩明君得子迟,与为嗣,后遂不还。次某,孙某某。自嵩明君之殁二十年,君抚诸孤,恩勤备至。树人之官京师,君一资之,如资其兄。其视兄子不知其非己子,奠视己子不知其非兄之子也。 呜呼!自众人论之,彼施于乡者博矣;自知道者观之,独其施于家者,不可能耳。不可能也,则亦不可朽也。 送江小帆同年视学湖北序 今天下郡县牧民之吏,太抵以刑强齐之耳。任蚩蚩者自为啄息喜怒,一不顾问。至其犯法,小者桎梏,大者弃市,豪强者漏网,弱者靡烂,苟以掩耳目而止。原国家所以立法之意,岂尔尔哉!盖亦欲守土者,日教民以孝悌仁义之经,不率而后刑之。其率教而有文者,则以进于学使者而登之庠序。既登之矣,则以授于校官而常饬之。故古者饮射读法,在今日则守令之职。而今之学政也者,不过因文艺以别群士之优劣,因士之优劣以知守令教民之勤惰。故巡抚者,天子所使以察守土者养民之善与否也;学政者,天子所使以察守土者教民之善与否也。 承平既久,法意寝失。郡县有司不知三物为何事,而教民之任,独以责之学政与校官。而所谓校官者,类多衰疾晚暮之徒,其禄不足自赡,往往与学宫弟子争锥刀之末;不特不克助宣教化,或转言以蔽学政之耳目。彼学政者,孤悬客寄于一行省之中,守土者皆貌敬而神拒之,日惫精于文字而角机智于千百诡弊之场,而欲以余力教民以仁义孝悌之经,其不亦难矣哉! 然则如之何而可弊之除也?先其甚者,利之兴也;先其易者,其可矣。自功利之说中于膏肓,学者求速化之方,束发而敝精于制艺,穷老而不休;《六经》至不能举其篇目,何有于他书?今欲稍返积习,莫若使之姑置制艺而从事经史,奖一二博通之士以风其余。于覆名扃试之外,别求旁搜广采之术。凡郡县莫不有书院,大率廪给其才者,而绌其不能者。名曰“膏火”,所以济学校之不及也。学政下车之始,则牒各县令曰:“明年吾视某县学,当以某经试士能背诵否,某史试士能言否。其为我播告偏隅,咸使知之。”牒校官曰:“吾按临之始,每县当选诸生廿人说书。有不至,惟女罚。”及其按郡,招诸生来前,果使背诵某经,说某史某卷。大指能诵说者,予以书院之廪资;尤能者倍之、三之;尤能者,牒送省会之书院,亦倍其廪资。其不能者,廪生削其饩,附生惩辱之。每县试以三四人,则余者惧矣。自《六经》外,如《史》、《汉》、《庄》、《骚》、《说文》、《水经》、《文选》,宋五子及杜、韩、欧、苏、曾、王专集之属,每县使习一部焉。岁试使习者,科试则易之。覆名试以制艺,以彰朝廷之公令;面试说书,以鸣使者之私好。二者并行而不悖,皆善矣,则拔而贡之成均。使彼邦之人晓然知吾好博通之才,庶儿由文以溯本,举一以劝百。然后孝悌仁义之教可以渐而兴也。乘传所经之地,有书院焉,则入而诏诸生以大义。彼邦有缙绅多闻者,则礼而荐之为郡县书院之长。于是其亦可以树之风声矣。 同年友江君小帆之视湖北学也,所以讲求职思者甚备。余乃别思一搜采之术,无启弊之窦而有补教之旌者。于是以戋戋之说进焉。 陈岱云太守为母生日宴集宾僚诗序 《易》:“雷出地奋,先王以作乐崇德。”盖古者每有艰大厄塞,圣人穷力毕精,削除荒纇,人心夷悦,而后作乐以宣幽滞。譬若春雷奋发,而秋冬之沉痼蔽塞于地中,固已久矣。故曰:“患难所以开圣,忧劳所以兴国。”古之通义也。至夫贤达之起卿大夫之家,莫不以然。其初类有非常之撼顿,颠蹶战兢,仅而得全。疚疾生其德术,荼蘖坚其筋骨。是故安而思危,乐而不荒,如彼其自克也,岂偶然哉? 茶陵陈岱云太守,成童而丧父。事无巨细,壹操于母刘太恭人。家故微也,又多奇闵,药医不绝于室,期功之丧不绝于门。椸无缕,盎无储者,数数然也。方太守就傅于外,天盛寒,家惟二衾;一实以棉,一单衾耳。太恭人不忍子以窭冻为人所诟,强以棉衾予太守,而自以单衾拥二幼子。太守不忍母寒而己独温,则虚衾而终不御。太恭人亦终不以酷穷而令子废学。居无何,太守以进士通籍为翰林,而家之艰于谋食如故,而太恭人之勤约自刻亦如故。道光二十四五年,天子以海氛初靖,亟思振兴吏治,以修内而攘外,特简近臣以守要郡。乙巳仲冬,太守用是有吉安之命。明年,量移广信,于是禄人稍丰,寝寝怡裕矣。其年十一月,为太恭人六十生日。太守开阁觞客,韵以丝竹,本省之僚属,所部之士民,与他邦之客游兹土者凡若干人;为诗歌上寿者,凡若干篇。乃书抵京师,嘱国藩序之。夫阳不可盈,乐不可极。故礼主静而乐主反,胜则流矣。太守思前者慈母支持之艰,与今者天子简用之重,将必有穆然深念者,是则承欢之大者欤! 前海宁州知州长沙李君母黄宜人墓志铭 官人,善化黄君孝职之子,长沙李君天锡之妇。敕赠奉直大夫熙臣府君之妻,而浙江海宁知州象昺之母也。海宁之为良吏,楚之贤者与浙东西之士庶,莫不知闻。而海宁君曰:“非吾之能,繄吾母之勖。”宜人之归李氏,家微也,岁入不足自赡,赠君则奔走以取给,大府之从事,郡县吏之宾客,裘而往,葛而不归,朔而寓书,再晦而不达,如是以为恒。宜人挈巨省细,壹不假人。督二子入学,晨有责,夕有程。就傅之所需,不足,则货田宅资之。海宁以选拔贡生,廷试为县令。每狱成,宜人则询曰:“毋已冤乎?”族党有来官所者,则曰:“毋贫乎?”即有平反,而馈饮厚,则宜人喜;即无所平反,或馈做稍廉,则愠见于色。故海宁之发名树绩,虽赠君亦尝曰:“宜人之力也。”海宁以道光戊戌奉赠君之丧归葬。宜人虽老,习勤不改。又六年甲辰正月六日,年七十二以卒。即以其年某月日葬某乡某原。有子二人:长象晟,先十年卒;次即海宁。孙六人,某某。曾孙二人,某某。宜人以道光十四年册立孝全皇后,恩敕封孺人。卒后一年,皇太后七十万寿。天子推恩赐类,乃得诰赠宜人。又二年,乃诿余文其幽,将追事焉。末世称述列女,好道其奇特者,异则异矣,而难为式也。方赠君客游四方,每出,属曰:“上吾父母,下吾子,以付女。”及宜人侍姑疾三年,无丝毫异志。舅病大渐,赠君自客远归,越夕而遭丧,大恸不知所为。而宜人于附身之具,已夙严矣。夫其教子也如彼,而其事亲又如此。此殆庸行无足标绝者与!然而难可几矣。铭曰: 洞庭之南,有贤刺史。龟食筮祥,葬母于此。谁与铭者?涟水曾氏。深刻大书,以诏无止。 适朱氏妹墓志 适朱氏妹,吾父之第三女子也。幼而病痀,父母恐不宾于婿,特慎许人。年二十二矣,友人某告余曰:“闻若为女弟择所归。有朱氏子咏春,愿而敦,讷而慈爱。必得佳婿,莫良此子。” 国藩卜之,吉。请于父母而嫁与之。道光十九年十月也,是岁国藩以初厕词臣,乞假家居。而朱氏之诸昆,亦适有举于乡者。两家父母、大父母各无恙。里人颇称门祚之盛。亲迎之夕,姻娅族党会者数百人。越三日,内无长幼,皆以为贤;外无戚疏,皆以为祥。比及反马之期,则舅姑之所职者,悉以委决新妇。妹故明慧,粗解书数,条分件布,咸有节文。由是远近谓朱氏有贤千妇矣。二十六年丙午,以产难卒。凡春秋二十有九,室于牛者八载。有子一人,某。即于九月某甲子葬于某县某里某山。吾姊妹四人,季者早殇,二长者并穷约不得怡。独朱氏妹所处稍裕,而少遘痼疾,又离娩厄以死,何命之不淑也!妹卒以八月晦日,不逾月而吾祖母弃养。国藩窃禄京朝,发一家书而两遭期功之丧,又何痛也!于是泣识其略,使咏春追埋诸幽,且叙其内外家之系而声以铭诗,以宣吾悲。铭曰: 有女曾姓圣为宗,父班泮水祖辟雍。两世大夫帝褒封,母江夫人劬且恭。鞠兹惠质艰厥从,嫔朱其先国比莒。纳夫方轨辔如组,君舅镇湘乡所举。铭者母兄涤生父,滥羼朝官无寸补。 满妹碑志 满妹,吾父之第四女子也。吾父生子男女凡九人,妹班在末,家中人称之满妹,取盈数也。生而善谑,旁出捷警,诸昆弟姊妹并坐,虽黠者不能相胜。然归于端静,笑罕至矧。道光十九年正月晦日,以痘殇。明日,吾儿子祯第相继亡。妹生于世十岁,儿三岁也。即日瘗诸居室之背,高嵋山之麓。吾母伤弱女与冢孙,哭之绝痛。间命诸子曰:“二殇之葬也,无碑以识之,即坟夷级陊,谁复省顾者?”国藩敬诺。亡何,系官于朝。公有执,私有濡,久不得卒事。越八年,而适朱氏妹徂逝。以其新悲,触其夙疚。怆然不自知何以为人也。于是粗述一二,遗家人植石墓北,且缀之辞,使有垂焉。铭曰: 去家不能三百武,二殇相依宅兹土,狐兔安敢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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