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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璧神道碑


  内翰冯公神道碑铭

  所贵于君子者三:曰气,曰量,曰品。有所充之谓气,有所受之谓量。气与量备,材行不与存焉。本乎材行气量,而绝出乎材行气量之上之谓品。品之所在,不风岸而峻,不表襮而著,不名位而重,不耆艾而尊。是故为天地之美器,造物者靳固之,不轻以予人,阅百千万人之众,历数十百年之久,乃一二见之。同乎其时,非无孤隽伟杰之士,从容于礼文之域,角逐乎功名之会,惟其俗不可以为雅,而劣不可以为胜,故自视缺然。陈太丘事业无闻,而名重天下;房次律坐镇雅俗,而举世以王佐许之。施之当时,未必适用,然千载而下,有为之敛衽者,非品何以得之?元光、正大以来,天下大夫士论公平生者,盖如此。

  公姓冯氏,讳璧,字叔献,别字天粹。其先定州中山人也。曾大父居泗,赠承务郎。大父仲尹,天眷初以进士起家,仕为中议大夫,同知山东西路转运使事。考子翼,正隆初进士,中顺大夫,同知临海军节度使事,殁葬真定县三桥里之南原,子孙遂为县人。郑内翰景纯、路孟州宣叔述世德之旧备矣。公幼颖悟不凡,始解语,中议君置之膝上,戏问未尝见之物,而能以近似者名之,中议君喜曰:“吾孙文性见之于此矣。”弱冠补太学生,赋声藉甚,诸人无能出其右者。承安二年,中经义乙科,制策复入优等,调莒州军事判官。宰相以公学问该洽,奏留校秘书。丁继母张夫人忧,去官。服阕,再调辽滨主簿。县有和籴粟之未给价者,余十万斛,散贮民居,而以富户掌之,中有腐败者,则责偿于民。岁既久,官吏囊橐为奸,民殊以为苦。公白于漕司,即日还之民,一境称快。丁临海君忧。四年,调鄜州录事。

  明年,王师伐蜀,刑部檄充军前检察,帅府以书檄委之。章庙欲招降吴曦,诏先以文告晓之,然后用兵。公檄蜀,既以上意谕之矣。蜀人守散关不下,我军得奇道突出关背,杀获甚众。公为参佐言:“彼军拒守而并祸其民,无乃与诏书相戾乎?”主帅闻而憾之,挤公招两当溃卒,公即日率凤州已降官属淡刚、李果偕行,道逢军士所得子女金帛牛马皆夺付刚,使归之其家,军则以违制决遣之。比到两当,军民三万余众鼓舞迎劳,公以朝旨慰遣之。其还也,帅始以公为贤,奏迁一官。五年,借注东阿丞,召补尚书省令史。用宰相宗室承晖荐,授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兼韩王府记室参军。俄以大学博士兼前职。至宁初,贼臣弑逆,随以子渭婚假去官。

  贞佑初,宣宗幸汴梁,公时避兵东方,从单父渡河诣行在所,宰相奏复前职。被枢密院檄,行视河防,条上津渡屯戍之策。二年,同知贡举事,竟,诏公乘传讲究陕西守御方略。三年,迁翰林修撰。山东、河朔军六十余万口,率不逞辈窜名其间,诏公摄监察御史,汰逐之。公与同官立式:军户侨寓民家者,主人具丁口上之官,冒增伪代,主客同坐。总领撒各门冒券四百余口,劾案以闻,诏杖杀之。故使节所至争自首,减几及于半。复进一官。初,监察御史本温被命汰宗室从坦军于孟州,军谋为变,本温惧不知所为。寻有旨北军沈思忠以下四将屯卫州,余众果叛入太行。本温益惧,宿留孟州。枢密院奏公代本温竟其事。公至卫,召四将喻以上意,思忠等挟叛者请公还奏之,公责以大义,辞直气壮,将士惭服,不半日就汰者三千人。六月,改大理丞。诏与台官行关中,劾奏奸赃之尤者商州防御使宗室重福、谏议大夫石者而下十数人。陕西行台以夏寇之警奏,事定理问,诏公还,朝贵自是侧目矣。

  兴定初,京畿春旱,诏礼部尚书杨云翼暨公审理在京刑狱,事竟而雨,人以为无冤民之应。七月,迁南京路转运副使。三年春,上以宋人利吾北难,岁币不入者累年,假公安远大将军、兵部侍郎,充国信副使,副吕子羽详问。宋人拒于淮上,使者不得行。明年,行台兵南伐,当由寿春涉淮抵滁、扬,诏京东总帅纥石烈志攻盱眙,仍系浮梁以备台兵之还。志,小字牙古太,强臣之尤难制者也。台兵且南,志以盱眙不易攻,旋领精骑由滁州略宣化,纵兵大掠。故台兵所至,悉为志军所残,原野萧条,无复人迹。宋人坚壁不战,遂迤逦而东,拟取道泗州。宋复屯重兵盱眙,沿淮战舰如栉,我军乃溯淮西上,仅由寿春而归。行台奏志故违元授节度,以故无功,诏公佩金符鞠之。公驰入志军,夺金符,易以他帅摄。志入狱,狱之外军士哗噪,以吾帅无罪为言,公怒责志曰:“元帅欲以兵抗制使邪?帅臣待罪之礼恐不如此,使者当还奏之,狱不必竟也。”志伏地请死,公言:“兵法,进退自专,有失机会以致覆败者斩。”即用所拟闻,时议壮之。

  再授翰林修撰。十月,改礼部员外郎,权右司谏、治书侍御史。诏问时务所当先者,公上六事,大率言减冗食,备选锋,缓疑似以慎刑,择公廉以检吏,屯戍革朘削之弊,权贵严请托之科。又言:“山东地方数千里,齐、魏、燕、赵皆在其中,士马强富,豪杰辈出,耕蚕足以衣食天下,形势足以控制四方,彼疆此界,且在所必争,况本吾版图中物,乃置之度外乎?国家所以无东意者,不过谓财力单屈,有所不暇。或谓前日已尝出兵,而事竟不成,故置而不论耳。臣以为不然。兵出无功,固不可因噎而废食。生聚教育,盖有驯致之道,必先富强而后进取。陛下亦安能郁郁久居于此乎?”又条自治之策四,谓别贤佞,信赏罚,听览以通下情,贬损以谨天戒。又论贤不肖浑淆曰:“崇庆初,西南路招讨使九斤请先事用兵,仍乞诏夏人为犄角计,执政者沮挠之,策为不行,不旋踵而有纵敌之祸。大丞相承晖正色立朝,凛然社稷之镇,而奸人忌之,挤守都城。人臣而死社稷在,承晖为无恨,然宗室贤相安危之所系焉者,而以奸人之谋使之无益而死,天下为国家惜之耳。臣尝谓贤不肖之不分久矣,夫恶恶著著,则贤不肖别。贤不肖别,则天下可运之掌,于恢复乎何有?”

  诏以东方饥馑,盗贼并起,以御史中丞百家为宣慰使,监察御史道远从行。道远发永城令、簿赃赇,百家与令有连,付令有司,而释簿不之问。燕语之际,又许参佐克忠等台官。公皆劾之,百家竟得罪去。

  初,谍者告归德行枢密院言,河朔叛军有窃谋南渡者,行院事知府胡土门、都水监使毛花辇易其言,不为备。一日,红衲数百联筏径渡,残下邑而去。朝廷命公鞠之。公以二将托疾营私,闻寇而弛备,且来不战、去不追,在法皆当斩。或以为言:“二将皆宠臣,而都水者赀累巨万,若求援禁近,必从轻典,公徒结怨权贵,果何益耶?”公叹曰:“睢阳行关,东藩重兵所宿,门庭之寇且不能御,有大于此者复何望乎?有法而已,吾不知其他。”即以所拟者闻。

  四年,迁刑部郎中。关中旱,诏公与吏部侍郎畏忻审理冤狱。时河中帅阿虎带及僚属十数人皆以弃城罪当死,系同州狱待报。同州官承望风旨,问公何以处之,公为言:“故相贾公益谦判河中,闻绛阳受兵,悉军救之,钲鼓旗帜,连延数十里。敌闻救至,解围去。僚属请于公:‘公不守河中而救绛阳,设兵至城下,何以待之?’公言:‘诸君未之思耳。吾救绛阳,所以守河中也。’诸人皆谢,诸人不及。河中在今日尤为重地,朝议拟为驻跸处也。本根不固,则河南、陕右有唇亡之忧。以渠宗室勋贵,故使镇之。平居无事,以预备为言,竭民膏血为浚筑计,剽骑才及解梁,乃以金城之险为不足守,遽焚荡而去。驱迫老幼,填塞枕藉,争舟而上者千百而一,哭声竟天,流尸蔽川而下,烦冤之民无所于诉。此而不诛,三尺法无所用矣。吾常恨南渡仓卒,贾公之功不蒙显异,然则不经之失,可使复见于今乎?”竟以无冤上之。冬十月,出为归德治中。未几,改同知保静军节度使事,又改同知集庆军节度使事。于是公之年甲子周矣。自卫绍王专尚吏道,继以高琪当国,朝士鲜有不被其折辱者,公忧畏敬慎,不忽遗细微,故自释褐至今将三十年,而公私无笞赎之玷,然其抚四方者亦倦矣。到官不逾月,即上章请老。进通议大夫一官致仕,径归嵩山。爱龙潭山水,有终焉之志,结茅并玉峰下,旁有长松十余,名之曰“松庵”,因以为号。自少日留意摄生,俯仰诎信,通昔不少倦,是以神明不衰。饮食起居,处丰俭之间。台阁旧游、门生故吏,问遗山中者不绝。非若一节之士逃匿于空虚之境,以憔悴枯槁而为高也。明窗棐几,危坐终日,琴尊砚席,翦然无尘埃。客至废书,清谈雅论,俗事不挂口。或与之徜徉泉石间,饮酒赋诗,悠然自得。尝画《管幼安濯足图》以寄意,其趣尚略可见也。所酿酒名“松醪”,东坡所谓“叹幽姿之独高”者,倠公能尽之。客有以京国名酒来与之校者,味殊不可近,正如与深山草衣木食人语,觉佣儿贩夫尘土气为不可向也。山多兰,每中春作华,山僧野客人持数本诣公,以香韵高绝者为胜,少劣则有罚,谓之“鬬兰”。鬬兰、松醪,遂为山中故事。正大壬辰,河南破,乃北归。以庚子七月十有四日终于家,春秋七十有九。某日,孤子渭奉公之柩祔于临海君墓之侧若干步。

  夫人赵氏,汝州刺史周卿之孙。兵乱中,暨三女俱失之。渭,南京右厢机察。孙运安,尚幼。

  公资高朗,仪观峻整,燕居未尝有惰容,子弟化之,童幼皆以孝谨称。母李氏,为临海所绝,公奉之于外家,而事张夫人唯谨,嫌疑之地,能使内外无间言。公殁,悉以图书第宅让诸弟,独护养小弱弟填,与同甘苦。族弟理,七岁失怙恃,而赀产殊厚,公虑为奴辈所侵,籍于有司,携理之官下。及长,乃付之理,迄于有成。其与人交也,先难而后固,似疏而实亲,虽幼同砚席者,亦皆严惮之。左丞董公绍祖奉使江左,得公诗饯行,喜见颜间。诗四韵,每诵一句,辄为一举觞。李右司之纯谈笑此世为不足玩,见公必为之忄双然。王延州从之公于鉴裁为海内称首,敬公名德,至不敢以同年生数之。学长于《春秋》,诗笔清峻,似其为人。字画楚楚,有魏晋间风气,雅为礼部闲闲公所激赏。制诰典丽,当代少见其比。尺牍又其专门之学,风流酝藉,不减前世宋景文。

  往在京师,浑源雷渊、太原王渥、河中李献能、龙山冀禹锡从公问学,其人皆天下之选,而好问与焉。自辛卯、壬辰以来,不三四年,而吾五人惟不肖在耳。故渭以撰述墓碑莫好问为宜。尚忆公还镇阳,过好问冠氏时,方为中暍所苦,然语及旧事,则往往色扬而神跃。以公初挂冠时校之,其神情故未减也。意天锡公难老,使后生望见眉宇,以知百年以来文章巨公,敦庞耆艾,故家遗俗盖如此。私窃慨叹,使公得时行道,褒衣大冠,坐于庙堂,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招之不来,麾之不去,何必减古人?朝廷用违其长,顾每以城旦书见役,卒使之不遇而去。虽淮阳非公所簿,孙、刘辈有不得不任其责者耳。呜呼,公已矣!渭所以属笔者,其可辞哉?乃为论次之。铭曰:

  维公之生厚有基,阳刚在中鲠自持。
  岩岩青峙峻以奇,尘表朗出莫可梯。
  白笔一奋雷风驰,眈眈虎如毛发威,奔走魍魅号狐狸。
  元精降材匪一机,三光九泉绝等夷。

  大君裁成相所宜,望公庙堂佩安危。
  声气不动山四维,冠之惠文其敢卑。
  九鼎大吕弃若遗,负而趍者先所窥。
  凤兮德衰天实为,正有来者吾何追。

  并玉之麓草木腓,两崖出泉悬素霓。
  朝猿与吟暮鹤飞,不饮不食玉雪肌。
  幼安东还人代非,临流濯足尚庶几。
  滹河北原公所归,墓形马鬛大茂齐。
  龟石有铭告无期,公名万年我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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