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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玉玦金环长离而去 敝衣恶食旁观不平(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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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一般候补知县当中,没有比李叔和再红的了。人在走红运的时候,趋奉的人自然很多;在许多趋奉李叔和的人当中,有一个姓刘,名达三的四川人,也是一个候补知县。为人粗鄙恶俗,一句书也不曾读过,除巴结夤缘外,一无所长。刘达三初次与李叔和见面谈话,李叔和就极瞧他不起,存心不和他接近。无奈刘达三却是真心要巴结李叔和,凡是可以讨李叔和欢喜的,无所不至。遇了上司委任李叔和去办甚么案件,刘达三最肯竭力帮助;贴钱劳力,皆所不计。 刘达三跟前有几个当差的,倒是个个机警,个个老练;不问如何难办的案件,有刘达三几个当差的出面承当去办,终得办出一点儿眉目。那几个当差的也都是四川人。据刘达三说,是从小时候就带在跟前长大的,主仆的感情融洽,所以有差遣,虽赴汤蹈火不辞。李叔和因此很注意观察他主仆的情形,实在和普通官场中的主仆不同,丝毫没有官场习气。 有时刘达三做错了甚么事,当差的竟当面批评不是,刘达三也无可如何。刘达三在南京虽不曾得过差事,使费却很阔绰,起居服御,就是走红的候补道,也不及他的排场。他的住处与李叔和紧邻,李叔和每得了为难的差事,他必悄悄的打发当差的去;办得有些儿头绪了,他才亲自到李叔和跟前来献殷勤。李叔和之所以能得上司的欢心,虽由于本人的才情、学问;而得刘达三暗中帮助的好处,也委实不少。 刘达三既存心是这么巴结李叔和,久而久之,李叔和自不觉得刘达三粗鄙恶俗了。有时上司委任李叔和办案,李叔和估料这案非刘达三办不了,便索性保举刘达三去办,不埋没他的功劳;渐渐刘达三也在上司跟前红起来了。二人益发亲密,内眷也往来如一家人。 那时李旷才十岁,李叔和亲自带在身边教读。李旷生得聪颖异常;凡见过他的,无不称为神童。刘达三有个女儿名婉贞,比李旷小三岁,也生得玲珑娇小,十分可爱;只是亲生母早已去世,由继母抚养。他这继母原是南京有名的妓女张金玉,刘达三在正室未死以前,讨来做妾;正室死后,即行扶正了。李旷的母亲因见刘婉贞没亲娘抚养,继母又是妓女出身,不是知痛识痒的人,甚为怜爱;时常将婉贞接到家中,一住三、五个月。婉贞也在李家住惯了,轻易不肯回张金玉面前去。 刘达三本是极力想巴结李叔和的人,看了这情形,巴不得将婉贞许给李旷,遂托人出来作合。李叔和虽不大愿意,然因自己太太钟爱婉贞;而刘达三托出来作合的人,又是有些面子的,官场中照例都拿女儿做人情,李叔和遂也不认真反对。这亲事只要李叔和不反对,自无不妥协之理。刘李两家既成了儿女之亲,彼此更和一家人相似,做官也互相照应。 刘达三最会办理盗贼案件,自从得李叔和保荐,办过几桩案件以后,上司异常赏识他。那时各处发生的盗匪案子极多,非刘达三办,谁也办不了。这么一来,刘达三的声名,转在李叔和之上了;李叔和倒不在意。 这年南京发生了瘟疫,刘李两家的人都传染了。李叔和夫妇的身体,本来都不甚强实;瘟疫一传染上身,不到几日工夫,李叔和竟撇下妻儿死了。李叔和的太太已在危急之中;又因哭夫哀痛过度,寿命有限,也只得撇下才十来岁的弱子,相随他丈夫于九泉之下去了。 李叔和在南京候补,虽然能得上司的欢心,却不曾得过实缺,也没干过大捞钱的差事。那时候补的官员,照例多是空阔架子,留得本人在,到处可以活动,外人看不破他们的实在底蕴;只要本人一去世,外边不但挪移不动,讨债的且立时纷至沓来。李叔和在日,自信是个能员,抱负着很远大的希望。平日小差事弄来的小钱,随到随用,还不够使费;并亏了几千两银子的债。这一旦死下来,教他太太如何能担负得起?他太太跟着一死,李旷更是无依无赖;人生悲惨的境地,至此也算是达于极处了。 当李叔和将要断气的时候,打发人去隔壁请刘达三过来。刘达三正在拾夺行装,说上司委了一件紧急的差使,即刻就要动身,行色匆急的走到李叔和床前。才握住李叔和的手,待说几句安慰的话,张金玉已遣当差的过来,催促道:“院里又打发人来传了,请老爷快去!”刘达三只急得跺脚道:“这玩意真不是人干的!连平生至好的朋友,在死别生离的时候,想说几句话的工夫,都抽不出来。好好,我上去一趟再来。” 李叔和知道上司的差使要紧,不敢说甚么,只得睁着失望的眼,看着刘达三走了。刘达三这一去,就好几日不回来。李叔和死后,李太太又教人去请,张金玉回说已出差去了。直至李太太死的时候,刘达三还不曾回家。刘婉贞平时每日必到李家来玩耍的,至此不见过来了,只张金玉代表刘达三,到李叔和灵前吊奠了一番;李太太死了后,连这番手续也没有了。还亏得李叔和在时,交游宽广,并有几个同乡的人照应,才将他夫妻两具灵柩,暂时寄停在他同乡会馆中,准备他日搬回原籍安葬。 刘达三在李家丧事完全办妥之后才回,也不问起李旷的生活状况。李家原有的跟随,只有两个,是李叔和由原籍带出来的,才等到丧事办了才去;以外的都在李太太没有咽气的时候,早就各散五方了。仅剩下一个平日在李家看门的张升,因已有五十来岁了,无处谋生,不肯自行投奔他处。李旷的食宿,就赖这张升照顾。 张升是南京人,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因他一生对人和气,终日是满脸带笑,没人见过他恼怒的样子;南京认识他的人,都替他取个绰号,叫做张大和合。李叔和候补多年,虽没有蓄积,然家中的衣服器具,以及李太太的首饰,本来也够李旷和张升数年吃着。无奈李叔和夫妇都死,李旷幼不更事,内外全没个人照管;偷的偷,冒的冒,丧事一过,李旷主仆就衣食不周全了。 有几个平日与李叔和感情还好的同乡,看了这情形,都骂刘达三太没有人心,应该将女婿李旷接在家中教养。刘达三当日向李叔和要求结亲的时候,曾托了两个有些面子的同乡,出头作合。这时那两个作合的人,因听了外面责备刘达三的议论,也是觉得刘达三太薄情了,劝刘达三顾全自己颜面,将李旷留养在家,好生教督。 刘达三一时说不出悔婚的话来,只得把李旷接到家中。张升也留在家里,继续替刘家看守大门。只是李旷虽到了刘家住着,刘达三却借口避嫌,不许李旷到上房里走动。 刘达三是不断有差事的人,在家里的时候很少;即偶然回家,也不许李旷进见。李旷既不能到上房走动,起居饮食当然都在外面,和刘家底下人在一块;衣服更没人缝制给他穿。初到刘家的时候,还有从家中带来的衣服,可以敷衍;住到一年以后,童年身体发育极快,原有的已不能穿了。因刘达三、张金玉都不肯做给他,就只得不顾短小和破旧,勉强遮掩着身体。名义虽是刘家的姑少爷,形像简直与一个叫化子无甚区别。 刘达三恐怕他走到外面去,给同乡的瞧见了,又来责备,叮嘱当差的和张升不许李旷出大门;若有客来了,须监守在没人的地方,不许在出入经由之处露眼。李旷本是生性很聪明的人,在刘家受这种待遇,心里自是忿恨极了!但是他这时的年纪,才得十零岁,既没有自谋生活的能力,又没有可以投奔的所在。张升虽是跟着他到刘家来的人,然年老没有能为;不过良心上觉得刘达三的待遇不对而已,补救的办法,是一点也想不出来。 刘家当差的当中,有一个姓何名寿山的,才到刘家来不久。刘达三还似乎不甚信用他,不大差遣他去干紧要的事,也是不许到上房里走动;终日只在外面和李旷做一块,夜间也同睡在一间房内。这日何寿山忽向李旷问道:“怎么这里的人都称你姑少爷,你到底是那一门的姑少爷,却住在这里?”李旷笑道:“自然就是这里的姑少爷,还有别人家的姑少爷,住到这里来的道理么?” 何寿山做出诧异的样子,说道:“哎呀,真的吗?你为甚么穿这么不堪的衣服呢?”李旷道:“这里的姑少爷应该穿甚么衣服?我这衣服怎么不堪?”何寿山道:“这倒没有一定。不过据我想,你既确是这里的姑少爷,就不应该和我们做一块儿睡觉,一块儿吃饭;并且你身上穿的这么破旧不堪,老爷的面子上,也应该有些难为情。老爷又不是没有钱,为甚么这么不把你当人呢?你家住在那里?家中没有人了吗?”李旷听了不做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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