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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玉玦金环长离而去 敝衣恶食旁观不平(1)


  话说曾彭寿对刘贵说道:“我曾家几代传下来,算是宝贵的物件,就只一双玉玦。广德真人曾有大恩于我,临别的时候,我送了一片给他老人家,还有一片在这里。本来须等待服筹成人,能经管家政的时候,才传给他的;于今是等不得了,连同服筹一并付托给你。望你慎重保守,不可半途遗失了。”说时解开外衣,从胸前贴肉的一个衣袋内,掏出那玉玦来,很郑重的递给刘贵。

  刘氏也同时从臂膊上捋下一对金镯,给刘贵道:“这一对金镯,值不了甚么,不过还是我陪嫁来的。那时我住在常德,所以这金锡里面,有常德聚宝银楼的印你可套在臂膊上,以防有缓急需用的时候。若能留待服筹成人时传给他,也是一点儿遗念。”刘贵都收了,藏在贴肉之处。刚待拜别曾彭寿夫妇,抱服筹逃走;只见一个当差的立在房门口,形色惊慌的说道:“请老爷快出去,不知从那里来的一大群大汉?甚么人也阻挡不住,直冲进大门来了。”

  成章甫接口问道:“来人都带了兵器没有?”当差的道:“各人都带有短兵器,绑在包袱上;两手是空着的。”曾彭寿听了惊诧道:“防守村口的人干甚么事的!为何没有通报,便直进了我的大门?”旋说旋向刘贵挥手道:“快抱服筹走罢!不问外面来的是谁,终是凶多吉少的。”曾彭寿望着刘贵含泪抱起服筹,从后门走出去了,才折身出来。

  只见一群尨形大汉,约有二、三十人,一色的青衣青裤,青布裹头,草鞋套脚,排立在大厅上。个个精神抖擞,器宇轩昂;却没一个人走动,也没一个人开口说话,都挺胸竖胁的站着,连左右也不乱望一眼。曾彭寿初听得当差的报告的时候,心里还有些疑惑是官府派来办这案的人;及见了这般情形,虽知道不是官府方面派来的,然也看不出是一群甚么人?来此何干的?只得大踏步上前,想问个来历。

  忽有一个年约二十岁,书生模样的少年,从大汉队中走出来,迎着曾彭寿拱手道:“久仰老大哥豪侠的威名,时常想来亲近;无奈没有机缘,不敢冒昧进见,直到今日,才得遂兄弟的心愿。兄弟姓李,单名一旷字;在辰、永、郴、桂各府属,薄薄有点儿声名。承那一带的兄弟们不嫌我少不吏事,推我为首;我也只得勉强替众兄弟效劳。

  “前日有在桃源县内的弟兄,星夜前来敝处报信,说老大哥横被冤抑,白塔涧全村的弟兄们,性命危在旦夕。兄弟思量上天有好生之德,嵝蚁尚且贪生。全村男女老幼,一千数百条性命,岂可平白无辜的断送在强盗不如的官府手里!而兄弟袖手旁观,不来相救?并且这白塔涧地方,在兄弟手下的,男女共有三、四百人;中有十之之八,是老大哥的佃户。平时感老大哥的德化,从来不肯非分胡为。只要有一个死在官兵手中,我便对不起辰、永、郴、桂各府属的众弟兄。

  “因此这消息一来,兄弟来不及等待传齐各属,先带了常在跟前的二十几位弟兄,连夜赶到这里来。临动身的时候,已派遣了四班人,昼夜兼程去各属送信。不论次序,谁先得着兄弟的信,便谁先动身到此地来,相助一臂之力。

  “兄弟方才已在村口,及村内各处巡视了一遍,足见老大哥知兵善战,调度有方;不过村口防守的人太单薄,且没有防守的器具,全靠人力,是可一不可再的。兄弟对于守险以及攻城器具,平时略有心得;可绘出图形来,教木匠、铁匠赶造几件出来应用,可省多少人力了。这村里的人数有限,官兵一到,只有减,没有加;若不仗着厉害的器具,帮助防守,人力终有穷尽的时候。不知尊意以为何如?”

  曾彭寿听完了这一大篇话,口里只好唯唯应是,心中却暗自思量道:“我这白塔涧抗拒官兵,并不是有意造反;不过一面自救性命产业,一面仍举绅士去省里呈诉冤抑情由。这李旷我虽不曾见过,但他的声名连三岁小孩也知道。他是一个哥老会的大头目,湖南抚台悬一万串的钱赏捉拿他,没人能将他拿住。

  “他的本领究竟怎样,我不知道;然看他这一点点年纪,这一点点身材,居然能使辰、永、郴、桂各府县的哥老会都俯首愿听他的号令,推他为头目;可见得他的本领,必不等闲。就是这二十几个雄赳赳气扬扬,如金刚一般的大汉,要使他们受指挥号令,也就不是没有大本领的人所能做到的。

  “现在哥老会极多,如果各属府县的会党,都能听这李旷的号令,同来白塔涧只抗官兵,是不愁打官兵不过的;但是我们并不存心造反,只求保全这村里人的性命产业。至于他们哥老会,平日本来多是不安分的人;若和他们做一块儿闹起来,就说不定闹成一个甚么样的结局。

  “只是于今既承他们的好意,星夜前来相救,而我们又正在进退为难的时候。待不受他们的帮助罢,这村里就有好几百是哥老会中的人,我们不能不许他救他自己的人,更不能离开他们逃往别处;受他们的帮助,这乱子便越闹越大了。”

  曾彭寿心里在这么踌躇,李旷似乎已明白了曾彭寿为难的意思,即挺了挺胸膛说道:“老大哥不用如此踌躇。事情已弄到了大众的生死关头,还用得着多少顾虑吗?兄弟平日与老大哥少亲近,老大哥便知道我李旷,也不过仅知道姓名,和知道我李旷是哥老会的头目罢了!至于我李旷究竟是个何等样的人,原来是干甚么事出身的,断不知道。老大哥若能知道我的生平,就能知道我虽是哥老会的大头目,却不与寻常哥老会的头目一例行为。

  “我这番不辞辛苦,远道奔来,用意只在救出我会中弟兄,不屈死在官府手里。如到了紧要的时候,我李旷的性命可以不顾,不妨挺身到案。就凭我李旷这个名字,也能替众弟兄担当多少罪名;在此刻的官府但求有人能将我李旷办到案,其余一切的事都好商量。

  “我李旷本是早已应该死的人,就因托哥老会的福,得活到今日,并受会中弟兄这般推崇。所以我的心中,除了时刻思量如何替会中众弟兄出力,使大家都得过安乐日子而外,甚么念头也没有。我现在既经到这里来了,老大哥能相信我很好,大家合力同心干下去;若不相信我,也不勉强,老大哥尽管请便。”

  李旷说这段话的时候,激昂慷慨,斩截异常。曾彭寿不由得连连作揖说道:“兄弟正苦没人帮助,事已成了骑虎之势,欲罢不能。难得有众英雄拔刀相救,方且感激不暇;那有不相信的道理?此地不便商议事项,请进里面,由兄弟邀集各绅耆来,听候指教。”

  曾彭寿当即教当差的好生招待这二十多个大汉,自己和成章甫引李旷入内室,计议一切应付官府方法。

  这李旷和二十几个大汉突如其来,在诸位看官们心理中,必然都觉得十分诧异。不但觉得这李旷一干人来的诧异;必然连那广德真人种种神出鬼没的举动,和杀捕劫犯时候,从白塔顶上飞身扑下的三个少年、敲锣聚众的几个后来不知去向的人,以及从怀中掏银子,替刘贵赔偿损失的那少年,在此刻在下还不曾交代明白以前,也都是使看官们纳闷的。

  诸位不用闷破了肚皮,到了必须交代的时候,在下自不能和现在那些有大军阀做护身符的厅长、局长一样,贪恋肥缺;在应办移交的时候,抗不交代。于今且将这李旷的来历表明出来,诸位便知端的了。不过要表明李旷的来历,须从李旷的父亲写起。

  李旷的父亲名叔和,是一个极精明能干的读书人,胸中非常渊博。只是从十八岁上进了一个学之后,三回五次观场,不曾中得个举人。学问、才情都好的人,当然不甘埋没,便变卖了家中田产,捐了一个知县,在南京候补。因为他办事能干,很能得上司的欢心;一个候补知县的前程,在南京城里算不了甚么,只是李叔和就为办了几件出力讨好的差使,得了上司的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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