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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滥情人回心思结局 可怜儿含悲归故乡(1)


  话说周正勋见荣子说话毫没有羞涩的样子,面上并表示一种很愿意和他要好的神情,心中这一高兴,直从娘胎出世不曾有过第一次。当下便笑说道:“小姐从不认识敝国人,自然听了这样简单发音好笑,其实听惯了也是一样。”

  荣子点点头将名片纳入袖中,左右望了一望道:“奇怪呀!怎的还不见车夫来接?”

  周正勋连忙赔笑道:“既承小姐的恩典,不把我当作无赖子,说可以接近。我今日遇见小姐,实不容易,小姐何必急于回府?我此刻住的地方虽说不清雅,不便屈尊,但是这地方是特为小姐才搬到这里来的。小姐若肯降临,我真感激不浅。”

  荣子听了,低头寻思了一会,斜睨了周正勋一眼笑道:“你住在什么地方?”

  周正勋道:“此去没有多远。小姐若肯去,只走一会儿就到了。”

  荣子用手向目白停车场这方面指了一指道:“是这头吗?”

  周正勋连连应是。荣子便一边举步向目白停车场这头走,一边笑向周正勋道:“我看你这人也太呆了,和我毫无亲故,又不曾经人介绍有点交情,凭空是这样痴心做什么?你这样人我才见过。”

  周正勋紧跟在后面笑回道:“不是我这样痴心,如何得小姐垂青枉顾?我的痴心只要小姐知道了,便一点儿也不委屈。”

  二人并肩笑谈着走,没几分钟工夫,便到了民兴馆。

  这民兴馆的房屋本来很旧,又住了多年的中国留学生,哪里还像个旅馆呢?楼上楼下几十间客房,没一间里面的壁上不是横七竖八的画了多少字在上面。席子也都烧得黄一块黑一块,还有些泼了许多油汤菜水在上面的。总而言之,污秽不堪罢了。荣子跟着周正勋走进民兴馆,低头一看,简直无可伸足之处。暗想:这人身上如此清洁,怎的会住在这样的一个馆子里面?这哪里是下宿屋?分明是一个动物园。周正勋回头见荣子皱着眉头,知道她是怕脏的意思,忙低声赔笑说道:“这般不清洁的旅馆,本不应屈尊降临。但是我若不为小姐,也决不住这里。今日既见于小姐的面,下午我就搬家。特意领小姐来看看,不过使小姐见了,知道我这番苦心就是了。”

  周正勋一边说一边引着进自己的房。周正勋自己的房,却收拾得纤尘不染,陈设也很精致。荣子见了,不住点头笑道:“这房才像是你住的。只是这房虽好,出入的路不好,还是不相宜。”

  周正勋拿蒲团让荣子坐了。听架上的钟,“当当”打十一下,周正勋忙着叫下女,交待厨房里好生弄几样中国菜。民兴馆房屋虽不好,厨子却很能弄菜,本是从中国料理店出来的。周正勋交待已毕,笑向荣子道:“小姐想必没有吃过中国菜。”

  荣子笑着点头。二人对坐着,慢慢密谈起来。

  吊膀子的学问,周正勋本来有些研究,这日更是聚精会神的巴结。不到几点钟,那同文学院开除学籍之仇竟被他报了。

  至这仇实系如何报法,一一写出来太嫌繁琐,也没有这些闲笔墨去写它。午后荣子辞了周正勋,得意归家。周正勋真个寻一个贷间搬了,从此一星期幽会两三次。

  再说张全住的新权馆虽也和民兴馆差不多,只因东条文子住在柏木,彼此容易相见,所以在新权馆能长住下来。他和周正勋是同乡,又素来志同道合,往来甚是密切。周正勋和荣子的事,张全早就知道。后来张全和荣子认识了,也时常在一块儿玩耍。光阴荏苒,这日是十二月十七,周正勋生日,先一日就约了荣子和张全同往各处游览。不料这日下起雪来,便唤了乘马车,三人坐着往上野公园赏了回雪,到中华第一楼晚餐,却遇了黄文汉。周、张二人送荣子归来,各自归家,以后并无问题发生。张全和文子、周正勋和荣子都无结果,一言表过不提。

  且说黄文汉次日早点后,见雪仍是纷纷的下个不已,便懒得出门,就在家中烤火,教下女去顺天堂探望梅子的病势。一会儿回来说道:“梅子小姐昨晚安睡了半夜,今早喝了半盅牛乳,此刻正和她老太太说话。我家太太躺在她家老太太床上睡着了。我没惊醒她,只问了问看护妇是这般说,我就回来了。”

  黄文汉点点头,下女退出去。黄文汉心想:圆子这次很替我出了力,她平日虽是讲多夫主义,只是未尝不是因她的原夫靠不住,为境遇所逼。她是个聪明人,恐怕落人褒贬,所以先提出个多夫主义来。使人家听了,以为她的主义如是,就有些出轨范的举动,人家也不会十二分疵议她。自从和我相处以来,并没听她再说过不嫁人的话,可见她以前的什么惟美主义,都是一时客气之谈。我丢她固然不妥,就是这样糊糊涂涂下去,她心里必也是不安,我也似乎对她不住。娶她归国去罢,一时能力又做不到。这事还得和老苏商量,他有帮助我的能力。他昨日问我的话,或者已有这意思。此刻的雪下小了些,我何不去看看他,顺便再探他的口气。想罢,起身更换了衣服,穿了长筒靴,披了斗篷,踏雪到苏仲武家来。

  苏仲武因昨夜自杀不遂,满腔悲愤之气,在被卧里翻来覆去,一夜不曾睡好,此刻还睡着没起来。黄文汉进房见黑洞洞的,窗户的板门还紧紧的关着。喊了两声“老苏”,苏仲武从被卧里答应。黄文汉开了窗户,见桌上酒瓶茶碗,纸墨笔砚,横七竖八的堆着,衣服也东丢一件,西撂一件。房中乱糟糟,一点秩序也没有,苏仲武在被卧里拳作一团,不禁叹道:“你是个极爱精致的人,事一不遂心,便也随便到这样!”

  苏仲武一边坐起来揉眼睛,一边答道:“我哪里还有精神收拾东西?这种日月我简直不能往下再过!”

  说着披衣起来。黄文汉卸下斗篷,替苏仲武卷了被卧。苏仲武问道:“你今日去看过她没有?”

  黄文汉说:“看过了。”

  就将下女的话说给苏仲武听。

  苏仲武也叹道:“横竖不是我的人了,我问她做什么?”

  黄文汉笑道:“你既知道是这般想,为什么又说这日月难过?你从前不是一个人过惯了的吗?”

  苏仲武道:“你问我,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种什么心理。此刻又觉着明白,一时糊涂起来,恨不得立刻就化成灰。”

  黄文汉道:“我早说过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和梅子应该没有夫妻的缘分,才得是这样七差八错的。我写信骗春子来,原要和她直截了当开谈判的。谁知她到的第二日,梅子就害起病来。害病不已,继之以吐血,吐血不已,继之以小产。你说我还有开口的余地吗?事情已到了这个样子,纵有回天之力,也是枉然。于今是只求梅子不死,我们可轻一层干系,不然只怕还有唇舌在后面。怕虽不怕她,但是良心上总有些过不去。”

  苏仲武道:“我此刻的心理,倒很愿意她死。死了倒可以全她的节。那生田竹太郎从前和她本议过婚的。她父亲本待许可,因她母亲和她父亲别气,有意为难,说要等她到二十岁才嫁,因此将这门亲事搁起来。听她自己的口气,生田竹太郎还生得很美,她自己没有不愿意嫁他的心思。她的病若好了,回爱知县去,一定不到几个月就要过门。过门之后,不待说,她脑子里连我的影子都没有了。”

  黄文汉道:“她平日和你说过生田竹太郎的事吗?”

  苏仲武道:“这话很久了。还是在日光小西屋旅馆的时候,和我说她母亲的性格,无意中说出来的。说了之后,登时一副脸通红。我当时并不介意,昨晚将我和她前前后后的事想起来,才恍然大悟。凡事都有前定,是一点儿不错的。”

  黄文汉道:“你且去洗了脸,吃点东西,我们再来说话。”

  苏仲武拿着沐具洗脸去了。房主人送了火种进来,生了火炉,黄文汉起身让他扫了房子。苏仲武已洗了脸进来,一面吃早点,一面和黄文汉闲谈。黄文汉说起娶圆子的话,苏仲武非常赞成,并承诺借一千块钱给黄文汉,为将来归国用度。黄文汉自是感谢不尽。

  过了几日,黄文汉和苏仲武都不曾去顺天堂,梅子的病竟好了十之五六。不过因元气亏损狠了,一时难于脱体。圆子日夜在旁照拂,真是衣不解带,差不多两个月下来,也弄得容颜憔悴,大不如前了。春子虽很不满意圆子,不该引坏了她女儿,但是见圆子这样贴心伺候,心中也实在感激,细细盘问梅子和苏仲武的情形。圆子知道梅子已与生田竹太郎有了成议,夸张苏仲武和梅子的情好也无用,便不肯直说。又过了两日,这日是十二月二十五了。梅子的父亲加藤勇因要过年了,春子母女还不曾回家,想是梅子病势沉重,自己放心不下,赶到东京来看。圆子看加藤勇年龄虽在四十开外,容颜却只能看到三十来岁,和春子实是一对相当的夫妇。春子和圆子介绍了,加藤勇问了问梅子的病,见已能起坐了,也就放了心。回头向圆子问:“中村先生如何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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