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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卦传(1)


  一

  天下有截然分析而必相对待之物乎?求之于天地,无有此也;求之于万物,无有此也;反而求之于心,抑未谂其必然也。故以此深疑邵子之言《易》也。

  阴阳者,二仪也;刚柔者,分用也。八卦相错,五十六卦错综相值,若是者,可谓之截然而分析矣乎?天尊地卑,义奠于位;进退存亡,义殊乎时;是非善恶,义判于几;立纲陈常,义辨于事;若是者,可谓之截然而分析矣乎?

  天尊于上,而天入地中,无深不察;地卑于下,而地升天际,无高不彻。其界不可得而剖也。进极于进,退者以进;退极于退,进者以退。存必于存,邃古之存,不留于今日;亡必于亡,今者所亡,不绝于将来。其局不可得而定也。天下有公是,而执是则非;天下有公非,而凡非可是。善不可谓恶,盗跖亦窃仁义;恶不可谓善,君子不废食色。其别不可得而拘也。君臣有义,用爱则私,而忠臣爱溢于羹墙;父子有恩,用敬则疏,而孝子礼严于配帝。其道不可得而歧也。

  故麦秋于夏,萤旦其昏,一阴阳之无门也。金炀则液,水冻则坚,一刚柔之无畛也。齿发不知其暗衰,爪甲不知其渐长,一老少之无时也。云有时而不雨,虹有时而不晴,一往来之无法也。截然分析而必相对待者,天地无有也。万物无有也,人心无有也。然而或见其然者,据理以为之铢两已尔。

  今夫言道者而不穷以理,非知道者矣,言道者而困其耳目思虑以穷理于所穷,吾不敢以为知道者也。夫疏理其义而别之,有截然者矣;而未尽其性也,故反而求之于吾心无有也;而未至于命也,故求之于天地无有也,求之于万物无有也。天地以和顺而为命,万物以和顺而为性。继之者善,和顺故善也,成之者性,和顺斯成矣。

  夫阴阳者呼吸也,刚柔者燥湿也。呼之必有吸,吸之必有呼,统一气而互为息,相因而非反也。以燥合燥者,裂而不得刚,以湿合湿者,流而不得柔,统二用而听乎调,相承而无不可通也。呼而不吸,则不成乎呼;吸而不呼,则不成乎吸。燥之而刚,而非不可湿;湿之而柔,而非不可燥。合呼吸于一息,调燥湿于一宜,则既一也。分呼分吸,不分以气;分燥分湿,不分以体,亦未尝不一也。

  是故《易》以阴阳为卦之仪,而观变者周流而不可为典要;以刚柔为爻之撰,而发挥者相杂而于以成文;皆和顺之谓也。和顺者性命也,性命者道德也,以道德徙义而义非介然,以道德体理而理非执一。大哉,和顺之用乎!

  故位无定也:《坤》位西南而有东北之丧,《小畜》体《乾》《巽》而象西郊之云,《解》体《震》《坎》而兆西南之利,《升》体《坤》《巽》而得南征之吉;行六十四象于八方之中,无非其位矣。序无定也:继《乾》《坤》以《屯》《蒙》而消长无端,继《屯》《蒙》以《需》《讼》而往来无迹;运六十四数于万变之内,无非其序。

  矣盖阴阳者,终不如斧之斯薪,已分而不可合;沟之疏水,已去而不可复回;争豆区铢絫之盈虚,辨方四圆三之围径,以使万物之性命分崩离析,而终无和顺之情。然而义已于此著矣,秩其秩,叙其叙,而不相凌越矣。则穷理者穷之于此而已矣。

  今夫审声者,辨之于五音,而还相为宫,不相夺矣。成文者,辨之于五色,而相得益彰,不相掩矣。别味者,辨之于五味,而参调已和,不相乱矣。使必一宫一商,一徵一羽,序而间之,则音必瘖;一赤一玄,一青一白,列而纬之,则色必黯;一苦一碱,一酸一辛,等而均之,则味必恶。取人禽鱼兽之身,而判其血气魂魄以各归,则其生必死;取草木谷果之材,而齐其多少华实以均用,则其效不成。子曰:“使回多财,吾为尔宰。”假令邵子而为天地宰也,其成也毁,其生也死,又将奚赖哉!

  故参天两地,一义也;兼三才而两之,一义也;分以两挂以奇,变以十八,一义也;天地山泽雷风水火之相错,一义也;出乎《震》,成言乎《艮》,一义也;始以《乾》《坤》,历二十六卦而继以《坎》《离》,历二十卦而继以《震》《艮》,历四卦而继以《巽》《兑》,一义也。皆命之所受,性之所成,和顺因其自然,而不可限以截然分析之位者也。

  理数既然,则道德之藏从可知矣。诚斯几,几斯神。几不可期,神不可测,故曰:“神无方而《易》无体。”故疑邵子者,非从疑之于性命也,且疑邵子之于理也,执所见以伸缩乎物,方必矩而圆必规,匠石之理而已矣。京房分八宫为对待,不足于象,而又设游魂、归魂以凑合之,尤其不足言者也。

  故所恶于执中之无权者,惟其分仁义刚柔为二而均之也。穷理而失其和顺,则贼道而有余。古今为异说不一家,归于此而已矣。

  二

  两间之有,孰知其所自昉乎?无已,则将自人而言之。今我所以知两间之有者,目之所遇,心之所觉,则固然广大者先见之,其次则其固然可辨者也,其次则时与相遇,若异而实同者也,其次则盈缩有时,人可以与其事而乃得以亲用之者也。

  是故寥然虚清,确然凝立,无所不在,迎目而觉,游心而不能越,是天地也。故曰“天地定位”。谓人之始觉知有此而位定也,非有所在有所不在者也。

  有所不在者,平原斥碛之地,或穷年而不见山,或穷年而不见泽。有所在,故舟居而渔者,穷年见泽而不见山;岩栖而锄者,穷年见山而不见泽。乃苟见之,则一如天地之固然,峙于前而不移也。故曰“山泽通气”。陟山而知地之固不绝于天,临泽而知天之固不绝于地,非截然分疆而不相出入也,固终古恒然,无与为期者也。

  抑有不可期而自有期者,遇之而知其有,未遇不知其何所藏也。盖阴阳者恒通,而未必其相薄,薄者其不常矣。阳欻薄阴而雷作,阴欻薄阳而风动,通之变也。变则不数与之相遇,历时而知之,始若可惊,继乃知其亦固然也。故曰“雷风相薄”。惟其不可期也,而为两间之固有。其盈也,人不得而缩之;其缩也,人不得而盈之;为功于万物,而万物不得执之以为用。若夫阳燧可致,钻木可取,方诸可聚,引渠可通,炀之沦之而盛,扑之堙之而衰,虽阴阳之固然,而非但以目遇,以心觉也,于是而始知有水火。故终之曰“水火不相射”。合致其功于人,而人以合阴阻之感者也。

  可亲者顺之德,有功者健之德。道定而德著,则曰“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德至而道凝,则曰“水火相逮,雷风不相悖,山泽通气”。其理并行而不相拂矣。

  夫动乎暄润之几,成乎动挠之用,底乎成以欣悦乎有生,此变化以成物有然者,然而非已所固然而见其然矣。无已,则察乎他物以知之。固然而有天地,见其位定;固然而有山泽,见其气通;时而知有雷风,见其相薄;与其事而亲之以为功,则知有水火,疑其相射而终不相射也。此人之所目遇而心觉,知其化有然者。

  惟然,故“后天、先天”之说不可立也。以固然者为先天,则以次而有者其后矣。以所从变化者为先天,则已成者为后矣。两者皆不可据也。以实言之,彻乎今古,通乎死生,贯乎有无,亦恶有所谓先后者哉?无先后者天也,先后者人之识力所据也。在我为先者,在物为后;在今日为后者,在他日为先。不贰则无端委之殊,不息则无作止之分,不测则无渐次之差。故曰:“神无方而《易》无体。”

  东西南北者,人识之以为向背也。今、昔、初终者,人循之以次见闻也。物与目遇、目与心喻而固然者如斯,舍所见以思所自而能然者如斯。要非理气之但此为先,但此为后也。

  理之御气,浑沦于无门,即始即终,即所生即所自生,即所居即所行,即分即合,无所不肇,无所不成。彻首尾者诚也,妙变化者几也。故天之授我以命,今日始也;物之受性于天,今日始也;成形成色,成生成死,今日始今日终也。而君子以之为体天之道:不疑未有之先何以为端,不亿既有之后何以为变,不虑且无之余何以为归。夭寿不贰而死生贞,学诲不倦而仁智定。乃以肖天地之无先无后,而纯乎其天。不得已而有言,则溯而上之,顺而下之,神明而随遇之,皆无不可。而何执一必然之序, 括大化于区区之局格乎?

  “天地定位”至“八卦相错”为一章,“数往者顺”三句为一章。《本义》拘邵子之说,合为一章。其说牵强支离,出于陈抟仙家者流,本不足道,而邵子曰“此伏羲八卦之位”。伏羲至陈抟时,将近万年,中间并无授受,其诞可见。盖抟师吕嵓,或托云“伏羲不死而授嵓”也。

  三

  象自上昭,数由下积。夫象数一成,咸备于两间,上下无时也,昭积无渐也,自然者无所谓顺逆也。而因已然以观自然,则存乎象;期必然以符自然,则存乎数。人之仰观俯察而欲数之,欲知之,则有事矣。有事则有时,有时则有渐,故曰:象自上昭,数由下积。

  象有大小,数有多寡。大在而分之以知小,寡立而合之以为多。象不待合小以知大,数不待分多以知寡。是犹掌与指也:立全掌之象于此,而拇、食、将、无名、季指之别,粲乎分之而皆可知;掌象不全,立一指焉,弗能知其焉何指也。若以数计指也,则先拇以为一,次食以为二,次将以为三,次无名以为四,次季以为五,而后五数登焉。未有先五而后得四、三、二、一者也。

  故象合以听分,数分以听合也。合以听分,必先上而后下;先下而后上,则上者且为下所蔽矣。分以听合,必先下而后上;先上而后下,则下者枵而上无所载矣。象,阳也;数,阴也。日月之照,雨露之垂,自高而及下;人物之长,草木之茂,自卑以至高。

  是故《畴》成象以起数者也,《易》因数以得象者也。《畴》,人事也,而本乎天之自然;《易》,天道也,而行乎人之不容已。《畴》因《洛书》,起九宫而用阳;《易》因《河图》,以十位合八卦而用阴。《畴》以仿,《易》以谋。仿务知往,谋务知来。《畴》征而无兆,《易》兆而无征。

  《畴》之始五行,以中五始也;《洛书》象见有龟,龟背隆起,中五在上。 次五事,以戴九先也;次八政五纪而后皇极,履一在下也。详具《思问录外篇》,蔡氏旧解非是。 五行,天也,天所垂也。人法天。天垂象,人乃仰法之,故《畴》先上而后下。

  若《易》之本于《河图》也,水一火二,水下火上,则先一而后二,先少而后多矣。先少而后多,故卦首初,次二,次三,次四,次五,以终于上。十八变之策,由少而多;六爻之位,由下而上。下不先立,则上浮寄而无所承。《易》因数以得象,自分以听合,积下以渐上,所由异于《畴》也。

  夫自上下者顺,自下上者逆,故曰“《易》逆数”也。逆以积,积以成,人迓天而后天牖人。其往也逆,则其来也顺。非数有顺者而《易》不用,顾用其逆者以巧为合也。

  故《乾》一索而得《震》,再索而得《坎》,三索而得《艮》;《坤》一索而得《巽》,再索而得《离》,三索而得《兑》;无非逆也。其曰《乾》一、《兑》二、《离》三、《震》四,阴自上生,以次而下,乃生乎《巽》《坎》《艮》《坤》,以抵乎纯阴而阳尽无余,吾未知天地之果有此象焉否也。若夫数,则必无此悬虚建始于上,而后逮于下之理矣。

  《易》之作也以蓍,蓍之成象也以数,故有数而后有象,数自下积,而后象自上昭。自有《易》以来,幽赞于神明而倚数者必无殊道。伏羲氏邈矣,见闻不逮,授受无人矣。以理度之,亦恶能外此哉?故言《易》者,先数而后象,先下而逆上,万世不易之道也。

  四

  著其往,则人见其往,莫知其归矣;饬其归,则人见其归,莫知其往矣。故川流之速,其逝者可见,其返而生者不可见也;百昌之荣,其盛者可知,其所从消者不可知也。虽然,耳目之限,为幽明之隔,岂足以知大化之神乎?大化之神,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也。故曰:“阖户之谓《乾》,辟户之谓《坤》,一阖一辟之谓变,往来不穷之谓通。”

  阖有辟,辟有阖,故往不穷来,来不穷往。往不穷来,往乃不穷,川流之所以可屡迁而不停也;来不穷往,来乃不穷,百昌之所以可日荣而不匮也。故阖辟者疑相敌也,往来者疑相反也。然而以阖故辟,无阖则何辟?以辟故阖,无辟则何阖?则谓阖辟以异情而相敌,往来以异势而相反,其不足以与大化之神,久矣。

  是故动之使合,散之使分也,其势殊矣;润之使柔,暄之使劲也,其质殊矣;止之使息,说之使作也,其功殊矣;君之使动,藏之使静也,其德殊矣;则疑乎阴阳有名致之能,相与偶立而不相浃,而非然也。

  统此大钧之中,雷洊风申,晴薰雨蒸,川融山结,健行而顺受,充盈于一日,沦浃于一物,而莫之间矣。抑就其分用者言之:雷迅则风烈,风和则雷起;极暄而雨集,至清而日霁;山夹 以成川,川环邱而成嶂;天包地外而行地中,地处天中而合天气。故方君方藏,其错也如响之应声;方动方散,方润方暄,方止方说,如影之随形。为耦合也,为比邻也。无有南北隔乎响背,东西四隅间乎方所,划然成位,而各止其所,以不迁也。

  位《乾》健于南,而南气何以柔和?位《坤》顺于北,而北气何以刚劲?位《离》于东,而春何以滋膏雨?位《坎》于西,而秋何以降水潦?则《震》《巽》《艮》《兑》之非定位于四隅,抑又明矣。顾不谓《乾》不可南,《坤》不可北,《离》不可东,《坎》不可西也。错综乘乎化,方所因乎时,则周流八方,唯其所适,而特不可以偶然所值者为之疆域尔。

  故动散合势,暄润合质,说止合功,君藏合德;一错一综而阖辟之道立,一错三综而阖辟之道神,八错二十八综而阖辟之道备。故方言雷而即言风,方言雨而即言日,方言《艮》而即言《兑》,方言《乾》而即言《坤》。钧之所运,轴之所转,疾以相报,合以相成。一气之往来,成乎二卦,而刚柔之用全。则散止以著动说之往,君暄以饬藏润之归。君子之于《易》,无往而不得妙万物之神,曾何局于方,划于对,剖于两,析于四,淆于八之足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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